紅白煞(二十三) 情敵,旗袍,上海……(1 / 2)

傳統婚嫁習俗中,隻有丈夫才能掀開新嫁娘的蓋頭,阮凝夢自小接受西式教育,大抵是不知道這些的。

竹筠心是最傳統的舊式姑娘,天生內斂,情緒從不外露,以禮自持,足跡不履戶,內言不出,端莊大方,勤儉而素淨。

這都是她娘活著的時候曾日日口授於她的。

可今夜實在是委屈過了頭,她竟就這麼失態而慘然的盈著淚眼,與這位情敵對望。

“姐姐,彆哭啊。”阮凝夢也慌,手一抖就將她的蓋頭整個挑下來了。

竹筠心淚水湧的更厲害了,她猛然背過身去,不肯看阮凝夢一眼。

阮凝夢好像並不拿自己當外人,在她床畔挨著她坐了下來:“姐姐,他若負你,你也負回去便好了,何苦自己為難自己。”

花燭燃燒劈裡啪啦作響。

“他不是,尋你去了麼?”竹筠心轉向她,忍著哽咽道。

“誰同你胡說八道的,他不曾找我啊,我在偏房裡睡到半夜,聽聞樓上有哭聲,就上來看看。”阮凝夢笑著安撫她道。

按照年歲來看,她自與陳家許了親事,然後在陳家等陳紹鈞等了三年,理應是比阮凝夢年長幾歲的,可如今卻需要一個小姑娘來安慰她,這小姑娘還是她夫君的心上人。

陳紹鈞終究還是沒踏入他的新房一步,第二日竹筠心照著禮數,去給公婆敬茶,才與陳紹鈞在廳堂中撞上了麵,他板著臉不肯靠近她。

阮凝夢被他挽在身側,一身天藍洋裙,白外搭黑皮鞋,歐式卷發修長而俏麗,她滿臉的好奇神色,偏頭衝竹筠心一笑。

竹筠心卻從中讀不出絲毫挑釁的意味。

公婆一連幾天,看著這個兒子和他帶回來的洋小姐,臉色都不虞的厲害,直到陳紹鈞告訴他們阮凝夢是上海銀行家的獨女。

陳家老夫婦做夢都想不到,兒子竟帶回來個家財萬貫的兒媳婦,登時又變了一副臉色。

婆婆免了竹筠心的敬茶,問她可願做紹鈞的偏房。

竹筠心胸腔酸澀,麵上卻不曾顯露分毫,她掌心奉著茶,手心顫抖灑出幾滴滾燙的茶水來。

第二日,阮凝夢就同他們一道上桌吃飯了。

上海的公社恰好發了電報,急令陳紹鈞回去,陳紹鈞見父母接受了阮凝夢,便大鬆一口氣。

他一麵美滋滋的盤算起心上人為妻,竹筠心為妾的婚後日子,一麵急匆匆離家赴上海辦事。

春去秋來,轉眼已是初秋,竹筠心端著一盆子臟碗筷,慢慢的走過蕭瑟院落。

她步伐又輕又小,腳下石塊雜亂,一個不穩,身形一偏就要摔倒。

手臂卻被人極輕巧的一扶,阮凝夢將她手中碗盆接過來:“姐姐,我來。”

竹筠心定定的看著她,不知哪來的勇氣,開口輕聲道:“你是妻,我是妾,該是我喚你做姐姐才是。”

阮凝夢步伐輕快,將碗盆往池子裡一丟,笑著轉過身來:“你比我年長,那就是姐姐。”

竹筠心垂下頭:“不合禮數。”

阮凝夢直起身,深深的看她一眼:“若我說我不想做陳紹鈞的妻子呢?”

竹筠心一愣:“什麼?”

“我改主意了,我不要嫁給他,等陳紹鈞回來,我便與他退婚。”

阮凝夢伸出手,輕輕的半托著竹筠心的手臂,防止她再次打滑。

“如此這般,我可以喚你姐姐了麼?”

竹筠心緊著嗓子,心咚咚而跳:“為何?他心裡將你看的那樣重。”

“我在法留學前,曾在書中讀過這樣一句話,倘若要建成一個新的時代,推翻壓在我們身上數千年的枷鎖,就要從裡到外的顛覆它,流血和犧牲是必不可少的。”

阮凝夢扶著她,在落葉殘躺的院落中一步一步的慢慢走著。

“可若是一個人想要推翻的隻是壓迫在他身上的石頭,而從未想過解除自己壓在更弱者身上的特權,那他便不是一個徹底的反抗者。”

竹筠心未必能聽懂她說的是什麼,但知道她好像對陳紹鈞有所不滿。

“姐姐。”阮凝夢溫聲細語,喚她回神。

“陳紹鈞不是良人,你甘心被這枷鎖,關在這院子裡一輩子嗎?”

竹筠心怔然。

“那我能去哪兒?”

阮凝夢微微笑了:“我同他退婚,你隨我走,好不好?”

今年的秋格外暖,不過九月的光景,金秋麥浪翻滾,夕陽餘暉灑在無垠曠野之上,靜好的歲月被無限拉長,阮凝夢白裙如霜,小腿露在外麵,光澤白皙透亮。

她陪著她到田野裡去收麥子,麥穗躺在竹筠心掌心裡,仿佛閃著金色的光芒。

“姐姐,過來!”阮凝夢笑著喊她。

竹筠心深一腳,淺一腳的走過去,阮凝夢抬手,在她發間插了一枝嫣紅的小野花。

“姐姐好好看。”阮凝夢眉眼彎彎,柔聲在她耳側說道。

竹筠心抬眼時眼睫如羽,微微一顫,心如擂鼓。

夜中竹筠心的窗前燈影如織,桌上一張白紙,筆墨擱在案前。

阮凝夢執筆懸在紙上,一筆一畫,嘴中輕輕念到:“一腔熱血……”

“勤珍重……”

竹筠心倚在案前,一字一句的隨著她念出聲來:“一腔熱血勤珍重……”

阮凝夢落筆一頓,纖巧而瘦削的手腕運筆揮灑,在紙上落下濃重筆墨,字跡漂亮恣意,她垂眼望著竹筠心。

“撒去猶能化碧濤。”

竹筠心握筆,顫巍巍的落在紙上,筆端猶疑而忐忑,阮凝夢便自她身後俯下身子,細膩掌心輕輕覆蓋在她手上。

“不怕,我帶姐姐寫。”

記憶悠遠而漫長,燈下這片刻光影如夢似幻,仿佛能抵過竹筠心前半生所有的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