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間一時又靜默下來,可這靜默猶如波濤洶湧的水流,隻有露出的海麵還維持著虛假的平靜。
在這靜默中,柏若風已經把那幾句話翻來覆去思索幾遍,神色變得不善,“‘天意’一說本就荒誕離奇,若大師再要說什麼‘鳳命’之類的廢話,讓我以男子之身雌伏人下,”他的怨怒已經再壓抑不住,浮現在明麵上,手背青筋乍現,摸了摸腰間,雖繩索不在,然而短刀仍在身上,“那今日,你便去見你的天吧。”
他的怒氣並非針對明空本人,而是針對那摸不準看不見的‘天’。明空身為能與之麵對麵交流的‘傳話筒’,注定被遷怒。
若再遮掩,怕是要惹惱了柏施主。在此番威脅下,明空歎息一聲,沉沉道,“施主,無須你特意做什麼。南曜注定有場大難,而你的存在就已然是在解厄了。”
“哦?是誰方才一口一個‘鳳命’?現在反而改口了,”柏若風現在就像刺蝟,條件反射地以尖刺保護自己,他眼含譏誚,“原來大師也會怕死嗎?”
“阿彌陀佛,貧僧不打誑語。鳳命在身,並非說施主便要入後宮。然天府星入命宮之人,不論用何種方式,確為世間輔導紫微帝星的最佳人選。”明空言辭鑿鑿。
“哼,聽起來倒像是個吉祥物。”柏若風自嘲道,他抬起一雙寒眸,若利劍刺向明空。終於問出自己最關心、也是最為害怕的一問,“最後一問,我何時能回去?”
不是能不能回去,而是何時能回去。十三年了,柏施主還一直念著過去。聽出其中期盼的明空雖麵色平靜,然而撥動佛珠的速度已經暴露了他的內心。
這一次,無論柏若風怎麼威脅,明空都沒有回答。
柏若風在他的無言中知道了答案,向來明亮的眸中浮上層淺淡的、盤桓已久的陰霾。“真是好極了。”
柏若風心事沉沉離開後院,自後山小道下山回京。下山時,他特意繞到淺坑看了一眼,裡邊已經沒有人影,隻剩幾根被斬斷的繩索。
風卷起少年衣角,靜默許久的少年雖看著淺坑,卻顯然在想彆的事情。他眸光粼粼,若吹皺的池水,皺紋一圈圈蕩漾出去,難以平靜。
什麼天意!什麼命中注定!心中發泄不去的怒氣騰騰,直衝雲霄。柏若風右手掏出短刀,視線聚在刀尖上,猛地抬起緊握的左臂,腕間有數年前傷疤愈合後留下的白痕,足以證明多次的嘗試結果隻有失敗。
柏若風盯著那幾道白痕,回想起今世父母兄妹難過的神情。十三年朝夕相處的生活還是改變了初來時偏執的他,現在的他這條命不止是自己的。
衝天的火焰被細潤的雨水澆透,萎靡在地。柏若風無聲歎了口氣,收好短刀。他甫一眨眼,那失神時受傷幼獸的神情才逐漸褪去。
禿驢沒有絕對的否認,就證明還有希望。如果我完成了需要我做的事情,是否就能……
柏若風想起後院所見的‘皇後娘娘’,以及少年的衣著及寵物,有了一番揣測。然而終究不過是揣測,過幾日上書房便能知道結果。
待人走後,明空維持著原樣,在小廳裡獨自一人坐著,他閉目撚著佛珠,腦海烏雲密布,電閃雷鳴,越是乞求心靜,越是心安不得。一句一珠,手中速度漸快,而口中喃喃已經聽不清楚。
直到某個瞬間,嘩啦一下,繩斷了,佛珠撒了滿地。
明空看著手中師傅留下的串珠,雙目失神,“倘若,真是天意便好了。”他沒有說謊,隻是沒有給柏施主說全了前因後果。
可是有些事已經發生,說了也不過徒增仇恨罷了,還是一個無解的仇恨。明空起身,推門而出。寺內經聲朗朗,木魚當當,他聽而不聞,徑直入了殿堂內。站在側邊,仰視著靈塔。
寺內供著一座四四方方的靈塔,塔尖呈錐形,塔內供奉著寺內已逝高僧的骨灰。因為得皇族賞賜,靈塔修繕工藝精湛,雕刻壁畫華貴。
明空走至靈塔下,仰望著屬於自己師父的那層靈塔。斯人已逝,木已成舟,徒留下昔日的年輕和尚、今日的護國寺主持視線複雜地看著靈塔,那視線仿佛穿過了塔身,能看到裡邊師父的骨灰。
十三年前,明空還隻是個跟在師父身後的小和尚。他們這一脈師承無名高僧。當年高僧能看出開國皇帝帝王之相,是因為他有一秘法,能窺天命,知天意。高僧圓寂,得以窺見天命的秘法卻傳了下來。
對於當年還不是高僧的無名和尚而言,這秘法最多能讓他窺見幾絲常人身上的氣運。然自護國寺被賜名、在各地廣泛修廟宇、傳佛法起,一國氣運便分了幾絲在護國寺上。世代護國寺主持以此氣運配合秘法,測南曜福禍,真正以窺天命做到了護持國運。
觀真並非不想把秘法傳授給更多的弟子,奈何秘法要求頗高,他尋覓半生,也才尋到明空能傳授衣缽。
彼時,他正領著明空悟法。冥冥中,觀真入了定。明空資曆尚淺,隻知大概,未及深處。很快,他自冥想中醒神,又不敢出言打擾師父,便安安靜靜從午時坐到傍晚。
晚間,明空餓得肚子直叫,開始想念起廟裡熱騰騰的素齋,神情不屬猜著晚飯吃什麼。入定的觀真忽然噴出一口血來,乾瘦的身體抽搐兩下,直直栽在地上。
“師父!”明空大驚,急急忙忙起身前去攙扶。
觀真雙目失神,口中念叨著,“大曜要亡!大曜將亡!”
“師父!快醒醒!你吐血了!”明空用自己衣服給他擦拭著血跡,怕他走火入魔,搖晃著觀真身軀催促,“師父你在說什麼?師父你快醒醒!師父!”
在他連連呼喊下,觀真眼神漸漸聚焦,看到自己徒弟急紅的臉。
“師父你終於醒了。”明空大喜,見他不再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又唯恐他有彆的暗病,急急轉身欲出門,“師父你等著,我這就去尋大夫!”
然而觀真卻拉住了明空,那一瞬,他好像被抽取了一股生命力,瞬息蒼老了十歲,說話都顯得有氣無力,“明空,彆去,為師沒事。”
明空看著他憔悴的模樣,擔心地還想說些什麼。
觀真鬆了手,向來挺直的背佝僂下來。他道,“你把這血跡清理乾淨,而後,我有話要對你說。”
那一晚,明空終於知道觀真都看到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