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若風正要原路返回,卻見後院不知哪跑出來那麼多帶刀侍衛,麵無表情守在廊下。便裝的太監和丫鬟著急忙慌找著什麼人,連草叢狗洞都翻了個遍,邊找邊喊著“殿下”。叫他覺出幾分好笑來:哪家正經公子會鑽這些旮旯地方。
與之對比,被圍在中間保護著的華服女子看起來卻並不著急,麵容平靜,唯獨眉間布滿凝重愁緒。
柏若風惦記著找大師解惑,匆匆看了眼後院的熱鬨,不曾放心上,翻過牆尋到明空大師院子裡。
他抬掌拍開木窗,正撐著窗框要起跳躍進去,不料被拍開的窗戶後竟默不吭聲站著個慈眉善目的和尚!“謔!”他被嚇得呼吸驟停,後退一大步。
陽光自窗口斜進屋內,柏若風仔細打量站在金光內的和尚,見是個活人,才鬆口氣緩慢恢複平靜,歪了下頭,玩笑道,“大師真非尋常人,這是想通過驚嚇物理超度我來了?”
明空大師把他受驚的模樣淨收眼底,神色並無多大變化,撚著佛珠慢吞吞道,“柏施主,貧僧恭候多時了。”
柏若風一怔,視線掃過明空麵上相比初見時增加的少許皺紋,上前半步,厲色反問,“恭候多時?不知大師等我有多久了?”
明空撚著佛珠的動作漸慢,他垂眸思索,“約莫,有十三年。”
何人會等一個嬰兒十三年?“莫非你……”知曉我來自異世?柏若風再三受驚,無數疑惑布滿心間,恨不得一下子問個清楚,卻又不知一時從哪個問題問起。
明空見他躊躇不語,側身示意他進屋,“施主,我們進來詳談。”
柏若風壓下湧上喉頭的著急,穩著呼吸點了點頭。
會見客人的小廳不大,四周空空,唯獨中間鋪了草席,一方矮桌,幾個蒲團,就是小廳的全部了。在柏若風眼中,多少顯得有幾分簡陋。
明空把門窗關好,先入了座。
柏若風不動聲色打量著:在明空正對麵的位置擺著一盞茶杯,裝滿了清茶,卻是沒動過的模樣。柏若風懷疑這是剛剛那‘皇後娘娘’坐過的地方。
隻見明空態度自然把茶杯收走放好,換了另一隻杯子,盛滿熱茶,抬掌示意,“施主,請坐。”
這簡陋小廳,半點不符合他對‘護國法師’這名號的想象。難道明空會見帝王也在此處嗎?柏若風掀起前襟入座,他斂下散開的思緒,端正肅容道,“大師等了我十三年,可我想見大師的迫切,遠勝大師。話不多說,我此來隻問大師三個問題,望大師如實回答。”
明空聽完,依舊是那副不慌不忙的從容模樣,“施主請問。”
然而他說完這句話後,柏若風許久都沒說話。
午間陽光極盛,本該是溫暖的春日,一片靜默中,柏若風卻覺得遍體生寒,他的心高高吊起,沒有留意到掌心被自己掐的滲血的指痕,“第一個問題,”他上身前傾,牢牢盯著明空大師的眼眸,不容錯過半分足以辨認真假的情緒,“十三年前,你去北疆鎮北侯府,意欲何為?”
“十三年前……”明空大師頓了頓,視線移向緊閉的窗戶,“十三年前啊。”
十三年前,在同一個房間內,他如往常般在寂靜的黑夜中坐禪。
靜下來的腦海宛若一片晴空,偶爾遊過幾朵稀少的雲彩。他輕安自在遊行於其中,見萬物生,見萬物滅,緣起緣滅,萬法皆空。玄之又玄中,感覺自己化為天地一部分,一切的煩惱與痛苦就此消失。
忽然晴空霹靂,天色大變。明空大驚,見日落月升,晴空不複。他轉身,萬籟俱寂的高山上,黑幕籠罩著一切。一顆遠方而來的異星劃破蒼穹,墜入山河,遙遙落在北方。
明空自禪定中驚醒。
此刻大開的窗外,星河璀璨。明空隻看一眼,便冷汗淋漓,他從蒲團上站起,連鞋都顧不上穿,撐在窗框邊,竭力仰頭看著黯淡的紫微星旁出現了即將歸位的天府星,久久失語。
紫微星乃北鬥帝王星,群星圍繞。天府星領導南鬥星係輔佐紫微帝星,主守成,能解厄,其重要作用不言而喻。若紫微星喻為帝王,則天府星被稱作皇後星。
此刻天上,帝星黯淡,即將被太子星所取代。而天降的異星受牽引般向皇後星位靠攏。明空若有所悟,他再等不及,連夜取了禪杖和行李,翻身上馬,向北而去。
“異世孤魂,卻天生鳳命,落於世間,定是為了解決南曜大難而來。貧僧不曾歇息,趕了數日,抵達鎮北侯府。得見施主的那一刻,”明空急且快的語氣陡轉,變得緩而慢,“方知,此乃天意。”
三言兩語,道儘因果,冷酷得仿佛他是一個可以隨意挪來挪去的花瓶。
柏若風氣笑了,他垂眸看著沾唇的水杯,倏然把杯子重重放回桌麵,“如你所說,我會來到此方世界,都是命中注定?”
明空似乎被他這動作驚著,不敢與之直視,隻看著柏若風手中杯許久,避而不語,“施主,天意如此。”
“天意?”又是天意。柏若風倏然捏緊茶杯,杯中水晃蕩著,灑落在桌上,倒映著少年冷笑的唇角。數年來他努力淡然視之,身為劇中人卻始終無法真正做到客觀看待、坦然接受的假麵終於裂開。
雖他心中早覺得這等奇事非人力可為,可是真的親耳聽見的那刻仍覺得人生荒謬無比,“可笑!當真可笑!就憑一個‘天意’,便讓我遠離親人、遠離故土,托生於此地。南曜有難,難道我父母妹妹失去我便不算苦難了嗎?”
柏若風閉了閉眼,他始終無法忘懷的過去,不知父母得知自己消息時究竟如何神情,他在那裡究竟還活著嗎?他不敢想,也不願想。
柏若風一針見血,聲聲質問,“再且,既然大師說這是天意,那請問,如今南曜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何來大難一說?真有大難,南曜能人居多,又哪輪得到我這麼一個普通人來解決?我所處的時代離得太遠,在這裡又能解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我?”
清脆的破碎聲傳入耳中,給柏若風激動的情緒澆了平息的冷水。柏若風低頭一看,便見手中杯子已然被捏碎,淡茶混著血絲落下,滴滴答答失了蒲團和前襟。
柏若風深吸一口氣,扯了扯唇,方才忿忿不平的情緒猶在徘徊,竟連個明麵上的笑容都露不出來了。柏若風鬆手,拂去桌上碎瓷塊,隨意在前襟上擦了擦滲血的手,硬邦邦道,“大難在何時,這‘天意’又到底需要我做什麼?這是,第二問。”
“阿彌陀佛。”明空閉目撚著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