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古怪地一笑,眼角魚尾紋昭顯著歲月,“都回來了。”
冉時不說話,他也不惱,靠著沙發坐下來,“都坐啊,彆緊張,我又不會做什麼對不起自家人的事。”
“她…怎樣了。”他看見冉九江坐的地方腳下有一塊如同咖啡濺落的痕跡,但顏色要深一些。
這很容易想到昨天的事,或許淩心被他拉到這裡時還不太清醒,而那個平日裡風度翩翩的人或許隨手撿了個餐叉之類的東西,像是批閱文件一樣思考著從哪裡刺入,然後恰好在這時打過去一個電話……
冉九江也注意到了地上的顏色,他一挑眉,輕聲說了句:“這家政不太合格。”
冉時還是沒死心,“她怎麼樣了。”
瞥了一眼他,冉九江說:“我看起來就這麼窮凶極惡?”
那就是沒事了……雖然不知道人在哪,但活著,夠了。
然而每每這時候,他又總會想到,冉九江況且是這樣的人,他呢?他流著同樣汙濁的血……
而程雨生,這個跟傻白甜有得一拚的人,還毫不畏縮地跟他待一塊兒。
他定神看了眼冉九江,不情願地叫了聲:“爸。”
一旁何安突然也出聲道:“我呢?”
“嗯?”冉九江好整以暇道:“我沒有逼你,是你媽媽,我還能給你選擇。是決定就這樣下去,和我這個預定好的繼承人比一把,還是完成你自己想做的事。”
“當然,你很優秀,不過這種做什麼都唯命是從的性格不好,要改。”
何安懂了。他沒看上自己,“選擇”不過是客套話而已。
靜默良久,她像解脫了一樣,“好。”
一會兒後,屋內隻剩兩人。
冉時:“你……”
“我不做什麼,她也是我的孩子呀,虎毒都不食子,我何必。”
你何必?這話你自己信嗎?看來麵具戴久了,還真會以為自己就是表麵那樣。
“現在坐吧。”他朝小沙發處抬眼。
沒了何安,他的確要放鬆些了,雖然這麼多年對冉九江的警惕還在,但也算習慣了。
冉九江一手端著瓷杯抿了一口,又皺著眉把它放上茶幾,濺出的咖啡將絲質的桌布染出了一塊深色,像極了地麵那一點。
空氣裡浮滿咖啡的醇香,以及房裡四處的香氛混合味,不難聞,但冉時覺得反胃想吐。
“冉時。我很早就說過了,劣質的東西沒有使用的必要,你明明懂了。”
“是,懂。”他自嘲地一笑,“無論什麼,不順手就應該丟掉。我當然記得。”
冉九江一點頭,“那,說說你這兩年啊,作為一個父親,我對你的關心在這兩年好像的確少了。”
“您不是都知道嗎?”學校裡被他檢舉撤職的那位教授,以及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不都在給你傳遞消息嗎?
他笑笑,皺紋更是明顯了。
突然地,冉九江又站起身朝人走去,冉時眼裡他像是一幀一幀的慢動作剖析,一股多年前由內而生的恐懼又冒了出來。
冉九江在他腳尖處停住,彎腰朝他一抬手,但以為的疼痛沒有來。
——冉九江慈祥地笑著,揉了把他的頭發。
……更想吐了。
“冉時,你是我這些孩子裡麵最值得我栽培的,也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孩子。但精致的花瓶易碎,這個我不用說了吧?”
為什麼要說這個?有價值他能理解,但誇他長得好就有些迷惑了。
冉時記得,初二以前他和冉九江的關係其實不僵,甚至他還有些仰慕這位至高無上的父親。
冉九江總是一副溫和模樣,即使在行為方麵對他要求嚴格,也從未動手打過人。但即使是在那時候,冉九江也沒說過他“長得好看”之類的話。
他說完這莫名其妙的話就退開步子整了整衣襟,像是玩笑地說:“對了,其實如果你沒有想逃跑,我的阿心可能也不會受傷,你不該愧疚嗎?”
什麼鬼邏輯……
“我猜猜,你這時候應該沒想她。如果是那個小男生啊……冉時,孩子,你不會真的天真到以為可以帶著他從我這離開吧?給你一個忠告,‘感情’是弱者才需要的,你不一樣,我要你以後做到你本來就能做到的更好。所以,你不會需要的。”
冉時搭在腿側的手緊了緊,汗濕完全沒讓他清醒,“不許,對他做什麼。”
“我的時間很貴。”他搖頭,“八點有晚宴,把自己捯飭捯飭,換身體麵點的衣服。對了,那個晚宴很重要,砸了的話我會很生氣,聽話。”
冉時點頭。他摸不清冉九江的態度,這麼多年了依舊看不透。但冉九江是個商人,交易的話他一向還算講究信用。
冉家家宅坐落於整個薊城環境最好的環城區,相比其他家不算大,三層小洋樓,二樓一間書房幾間臥房、浴室,三樓主要用於客人留宿。
某種方麵來說,還很有一種溫馨感。
上樓,最先看到的是夫妻倆的臥房,其次是書房,再一次是冉時的臥室以及轉角的浴室、臥室和雜物間。
第一間門是開著的,門口就能看到散了一堆舊衣服。
冉九江不常在這住,這間房基本是淩心一個人。她不讓家政打掃,因為她總能收拾得井井有條。
不過現在不是。
遠處的窗簾垂落著,玻璃還碎了一塊,肉眼可見的桌子上的灰以及翻倒的瓶瓶罐罐,地麵被衣服堆滿,陽光把空氣裡的纖塵照得明顯。
冉時踏進去,靜止的房間依舊沒能重新流動。
這下看得更多了,窗外是他小時候送的盆栽花,因為沒人打理已經是摧枯拉朽模樣,碎掉的玻璃被一張他曾經貼上的貼畫吊著一小塊,桌子上有他以前送的父親節禮物——手工帆船模型,不過已經被暴力拆解了。
他小時候黏著媽媽,常來蹭睡,衣櫃裡本該有他的衣服來著。
他不被這裡期待。
自己到底為什麼要想到曾經那個傻逼的小孩……
冉時隻能無力地笑,他背抵著牆壁開始想著,他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
十四歲那個壓抑的夏天過後,他想為了姐姐活下去,因為冉纖對他那麼好。即使也恨了他這麼多年。
可現在好像沒有太大的必要了。
十九歲的夏天,吹著熱風也趕不走心裡的愉悅,他有一點想為程雨生活下去了。
但現在也不行了。他隻會帶去源源不斷的禍患,他什麼也做不了。
許久,他又慢慢動作著,蹲著把散落一地的舊衣服折起放進衣櫃,又把將掉不掉的窗簾綁好,至少這樣看起來不會太糟,窗台那沒有生機的盆栽和桌上的模型被他薅進了垃圾桶……
做完一堆事,房間總算不會顯得太過局促。
冉時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其實他再怎麼樣,這裡也和記憶中不一樣,他不被這裡歡迎。
望著垃圾桶裡散開的泥塊,他油然而生了一股被徹底拋棄的感覺。
世界每天都在更新換代,似乎隻有他活在陳舊的記憶裡。
鼻頭一酸,他趕緊掐了自己一把,以防被桌角還在運作的那個紅點拍到什麼。
……已經很狼狽了,要是再被他看到,怕是連翻盤的勇氣一丁點兒都沒了。
但最終想了想,冉時還是隨手扔了件衣服蓋住閃爍的紅點,然後放任自己縮在牆角撥弄快支撐不下去的情緒。
二十歲該是怎麼樣的呢?或許為了未來趕著怎麼也改不好的論文,或許在一些普通的位置上兢兢業業,然後拿著不算高的工資,或許還沒從十七八歲走出,依舊是個無懼無畏的少年人……
總之不該是他這樣,每天想著怎麼離開現在的生活,怎麼去勾心鬥角,怎麼拋開自己。
有沒有誰能帶走他啊,真的太難了……
直到這種時候,冉時腦子裡第一個浮現的竟然還是程雨生。到底……是怎樣一味迷魂湯?
因為自己失去過,絕望過,所以再擁有了,他隻想要現在的這個好好的,永遠不要沾上那些臟東西,永遠不要看到不堪的自己的一切。
所以冉時隻想讓程雨生過好本來就該有無限可能的日子,畢竟他們本來就不該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