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人類的說法,曆史是時間的記錄,是死者的姓名。
聞奚曾在年少時仰望過一處巨大的黑色石碑,上麵密密麻麻,刻滿了姓名。無儘的雨水砸在碑上,日以繼夜,混淆時空。
彼時汙染時代早已結束,城池儘毀,未來陷入混沌與恐慌,餘下的極少量人類永遠在逃亡的路上。
那一年他十三歲,在荒蕪的城市廢墟撿到了一枚耳機。
紅色袖珍圓片的形狀,是幾個世紀前的智能產物。
耳機中有一個低沉溫柔的聲音,指引他躲過了危險。那個聲音像路途上的風與雪,從此成為他唯一的同伴。是他素未謀麵的意識庇護所,也是一把忠誠的利劍。
然而在漫長的逃亡年月結束時,那個聲音卻也從耳機中消失了。
隻留下一些零碎的錄音。
聞奚反複聽過無數遍,不想忘記每一個字。
他記得那個聲音消失的前一晚,說過的最後一句話是——
“聞奚,總有一天,我們會見麵的。”
……會嗎?
一定會的。
此時此刻,在2198年,這架將近三百年前的飛行器中,聞奚凝視著陸見深專注的神情。
……陸地的陸,見麵的見,深海的深。
是他麼,一個活生生的人類?
聞奚不是很意外。
那張臉,和那個聲音,仿佛渾然一體,不可分割。
但,萬一他的陸見深是一個和這人聲音相同、說話語氣相同、名字也相同的古早AI係統呢?
——畢竟人類是活不到三百年的。
再說擱三百年前,誰也不認得他。
如果眼前這個人不是他要找的“陸見深”的話——
聞奚危險地眯起眼睛,袖中的手不自覺地捏緊匕首。
陸見深是獨一無二的。
如果有冒牌貨,必殺之。
操作台邊的人低首側眸,輕聲說:“你可以先休息。”
語氣和他曾無數次聽過的一模一樣。
平靜,而充滿撫慰的力量。
瞬間將聞奚眼中的濃重殺意化得一乾二淨,讓他不由自主地生出倦意。
“老了,睡不著。”周老頭拖長聲音,沒兩秒就發出了呼嚕聲。
陸見深左手按了操作台邊的一個按鈕,上方一處暗格打開,一床毯子自動拋開,正好蓋在後座老頭的身上。
聞奚翻了個身,背對著陸見深。
隨後,一張乾淨的毯子搭在了他身上。
沒有打開的暗格,是手放的。
機艙內乾燥溫暖,聞奚很快睡著了。
再醒來時,刺眼的白光從玻璃窗外射來。是臨近一架飛行器打開了照明燈。
借著光亮,聞奚仰頭看見前方高聳入雲的山脈。在濃重夜色中顯得尤為壯觀。
山腳下,與石壁混為一體的大門緩緩開啟。
原來是一處隱秘的哨崗。
飛行器在門外停穩後,所有人陸續走出艙門。
地麵是將化未化的冰,寒意刺骨,比在洞穴中更甚。
聞奚望見山壁大門後有一條橫著的長廊,上方石壁刻著巨大的紅漆字——“為了人類家園”。
十幾個膠囊型的圓艙呈豎放,嵌在堅固的山體之中。每一個艙門上方都有一隻紅色的指示燈。
這是通往基地必經的檢查。
大部分人都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
周老頭坐在輪椅上發牢騷:“嘿,我都這麼大年紀了,還要被這麼對待。你們這些人——”
科斯卡扭過頭,一臉不屑:“老頭,這你就不懂了吧?例行檢查,高級自動係統,不然怎麼知道你有沒有被感染。”
聞奚跟在陸見深身後,不自覺地握緊短刃。
算上聞奚,一行十三人一字排開,等候在艙門外。
上方的燈變成了綠色。
機械音開始廣播:“請單獨進入檢測艙。如有疑問,請通過檢測艙後立刻告知防衛隊。再重複一遍,請單獨進入檢測艙——”
聞奚瞥了一眼旁邊的陸見深,有學有樣地一步跨入檢查艙。
金屬艙體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了,頭頂的小風扇發出吱呀的聲音。再上麵是一個漆黑的洞,不知道做什麼用。
正對麵的艙板上是一扇人臉大小的玻璃窗,能看見外麵列隊整齊的軍部城防兵,黑壓壓的槍口對準各個艙體。
危險的訊號讓聞奚瞬間繃緊了神經。
他看了一會兒,發現外麵遲遲沒有動作之後,才將視線轉回艙體內。
金屬艙板上貼著一張紙,紅色的大字寫著“警告,潛伏期感染症狀”。
【第一,身上有一處及以上汙染物口器留下的傷口】
【第二,傷口出現紅色血液以外的分泌物】
【第三,口渴】
【第四,無法控製自我意識】
【出現以上任一現象請原地待命】
【否則將直接銷毀】
聞奚看到第三條,感覺自己是有點想喝水了。
這時,一個刺耳的機械音傳入艙體:“臨時搜索隊01請全員注意,因係統故障無法完成檢測,請原地待命。”
“再說一次,請原地待命。”
金屬艙體的隔音明顯不是太好,聞奚能聽見有人在抱怨:“你們這城防隊的破係統就從來沒有好過。”
聞奚靠著艙體右側,看見一隊穿著製服的城防兵分彆進入了前麵的檢查艙。
有人敲了敲他的玻璃。
聞奚猛一抬眸,陸見深從外部拉開了艙門。
他一步踏入,艙門在身後合攏。
這麼狹窄的艙體容納兩個成年男性確實有些為難。
突然拉近的距離讓那股清澗洌雪的氣息格外清楚。
聞奚跟小動物似的吸了吸鼻子。
原本暗淡的燈光忽然變得雪亮。
他適應了一下,猛地愣住了。
……陸見深竟然沒穿衣服?!
也不能說是完全沒穿,總之從上到下隻有一條黑色的短褲。
沒有緊身服的遮擋,方才能看清那副修長的身軀,單薄不失力度,肌肉線條漂亮緊實又不至於誇張。反而像雕塑似的浮著一層光點。言而總之,非常養眼。
聞奚的視線就沒挪開過,直勾勾地盯著。
直到陸見深開口:“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