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胃的感覺是真實的。
瞬間變成煙灰的氣味還摻雜著骨腥,容易勾起更殘酷的回憶。
聞奚下意識地扯下鬥篷捂住嘴,乾嘔的動作持續了幾十秒。等意識稍微清醒一些後,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則是——這鬥篷不是他自己的。
……那難道是?
“哎這不我衣服嗎!”周老頭的輪椅停在他跟前,整張老臉更皺了幾分,“陸見深,你給他的?”
聞奚的手背抹了一把嘴角,緩緩直起身。
陸見深趁機退開半步,淡聲道:“城防隊還要核驗飛行器,我先過去。”
說完,立刻消失在了原地。
周老頭:“……”
聞奚說:“你要不再借我一件唄。”
周老頭:“不借。我這麼窮困潦倒的老家夥,你好意思伸手嗎?”
“聞奚!”蕭南枝抱著一件厚外套小跑過來。
周老頭:“哎這我……”
蕭南枝打斷了他,把棉衣塞給聞奚:“外麵很冷,這是我外公留在更衣室的舊衣物,你先穿著。”
聞奚抱著棉衣,看著上麵大紅大綠的圖案,愉快地表示:“謝謝外公。”
周老頭:“……”
周老頭:“進城之後洗乾淨還給我啊。”
周老頭:“還有,彆亂喊,誰是你外公。”
剛才忙著反胃,聞奚這才發現周圍人都陸續換上了冬衣,好像褪去作戰服後都輕鬆了起來。
蕭南枝如同看出了他的想法,輕聲說:“夜深了,雖然氣溫已經有些許回升,但城內仍然很冷。”
聞奚一邊套上花裡胡哨的棉衣,一邊插話問道:“所以在你們這兒,感染的家夥會被人道消滅?”
蕭南枝以為他是被嚇著了,柔聲道:“葛三那樣的事不常有。感染通常都發生在城外,從潛伏期、變異期、爆發期再到死亡,最多不會超過七天。大部分審判官都會直接擊殺——”
這時,周圍的響動吸引了三人的目光。
原本將要散去的城防隊忽然又集結了起來。
就在聞奚四五米外的一個檢查艙,那裡從頭到尾都沒有打開過。
從那扇窄小的玻璃窗,可以看見一團亂糟糟的胡子。
陸見深站在艙外,神色凝重。
通過擴音器,裡麵發出了那個絡腮胡子的聲音:“審判官,我可能出不來了。”
現場的所有人都停下動作,朝那個方向望去。
“我和葛三在同一個飛行器,就我們兩個,”絡腮胡子發出蒼白的笑音,“我把他綁在後駕駛座之前,他摔了一跤。我沒有看清牆壁上的東西,像個薄薄的影子……它咬了葛三,也咬了我。我以為沒事……但就在手指上,很小的傷口,幾乎看不出來。”
城防隊長楊辰說:“你可以打開艙門,讓我去檢查。”
絡腮胡子沉默了一會兒,說:“審判官,楊隊長,我想喝水……我明明在飛行器上才喝過了,可我就是很渴——”
說完,他舔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那裡有一粒血珠。
城防隊的槍很快對準了艙門。
陸見深抬手製止,朝絡腮胡子的方向,平靜地說:“你可以選。”
選擇一條如何走向死亡的路。
絡腮胡子哀求道:“讓我流放吧,審判官。”
“我想回家了。基地也是我的家,但是我母親來自北邊,那兒什麼也沒有了……”
他背後的艙門發出輕響,已開鎖。
“KL401,”陸見深看著艙體中的人,“武器已授權,你可以帶走。”
“謝謝你,審判官。”絡腮胡子咧開嘴,攥緊了左手。
他最後看了一眼曾並肩作戰的人們,並攏五指敬禮,“再見了,各位。祝你們好運,祝人類好運。”
所有人望著那扇窄小的窗戶,聽著他的腳步逐漸遠去。
直到遠方的一聲悲慟哀鳴。
通往的城外的石壁上同樣刻著六個紅色的大字——“為了人類家園”。
有人摘下了帽子致敬,還有人忍不住啜泣。
但很快就會過去。
在這裡,分彆並不稀奇。每一天都在發生。
聞奚把空了的礦泉水瓶丟進垃圾箱。
蕭南枝悄悄抹掉淚光,朝聞奚說:“如果是在潛伏期,陸審判官都會直接流放。他和其他審判官不一樣。”
聞奚感慨:“他好善良噢。”
蕭南枝:“……”
蕭南枝說:“很多人不同意他的做法。他們認為感染者活著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所以陸審判官就被派來帶臨時編隊了。總之,換作是我……都是要死的,我也願意自己選一個地方迎接死亡。”
聞奚懷疑道:“你們這檢測係統三天兩頭出毛病,萬一有錯判豈不是很倒黴。”
蕭南枝回憶道:“幾十年前是出過一次事,有個感染者蒙混過關了,三天內造成城內一百二十七人死亡。從那之後,才有了審判官製度,依靠人來判斷。這套檢測標準自誕生已經運營半個世紀了,審判官和檢測係統相互配合,沒有出過任何一次錯。”
通道另一側的大門正在開啟,呼嘯的冷風從黑夜瞬息而至。
陸見深站在夜色與燈光的交界處,身影沉默孤獨。
等坐上前往主城的裝甲車之後,聞奚才緩緩看見了陌生而壯觀的一切。
巨大的山體環繞著一片平原,東側臨海,是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前方主城如同一座巍峨高山,嵌於臨海懸崖之中,頂端燈光如星火。
來自海麵的寒風被拔地而起的城池擋住大半,仍有殘餘的濕潤落入闊野。
“喲謔!終於要回家啦!”開車的科斯卡狠狠踩了一腳油門。
聞奚和蕭南枝、周老頭擠在後座,陸見深坐在副駕駛。
道路兩側的植物漸高,科斯卡順手撈了一把。
巨型蒲公英的粉末從窗外湧入。
聞奚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科斯卡捏著鼻子發出聲音:“哎呀,不會被植物寄生吧。”
車內一片沉默。
科斯卡:“……你們怎麼不說話?”
蕭南枝耐心地說:“植物不會感染人類,而且那不叫寄生。人體過於脆弱,無法承受任何汙染基因入侵,所以才會造成感染後的死亡。”
科斯卡:“……噢。”
周老頭說:“你要不還是重新去上一遍培訓課吧,這年頭還有文盲。”
科斯卡努努嘴:“上不上有什麼區彆,反正打就完事。哦植物是好的,不打。”
聞奚懶散地眨眼:“那可不一定。碰到攻擊性強的植物,那它們就會想儘一切辦法把你留在原地。”
他語氣玩笑,卻如森冷的毒蛇,嚇得科斯卡一個激靈。
聞奚的腦袋靠著車壁,從後視鏡望見閉眼的陸見深。他應該已經睡著了吧。
“什麼樣的植物?”蕭南枝好奇道,“我們好像沒有聽說過這樣的東西。”
聞奚微微一笑,像一個稀鬆平常的玩笑:“你會看見的,它們在進化。”
“個麼年紀不大,鬼話倒是一大堆——”周老頭不屑道,“倒像你說的這樣,人類早滅絕了。”
科斯卡不乾了:“老頭,你怎麼說話不吉利啊!啊!你打我乾嘛!”
周老頭的拐杖狠狠敲了一下司機的腦袋:“放尊重點,我可是天問學院的前任校長。黎明組部那些兔崽子都得喊我一聲老師!”
“知道了知道了,彆瞎吹牛……”
聞奚揉揉耳朵,碰了一下圓片耳機。
黑漆漆的平原上逐漸有了光點,螢火蟲停留在小花台燈上。
不一會兒,雨水打濕車窗玻璃,潮濕的氣味在黑夜中變得清新。
“又下雨了啊。”周老頭蒼老的眼中浮現出喜悅。
聞奚側過頭,蕭南枝彎起眼:“我們的基地叫作‘雨澤’,是因為這片土地在過去幾千年中一直雨水豐澤。”
周老頭打開窗戶,手在外麵接了一捧雨水。
“這是在歡迎咱們回家呢。”
聞奚想,自從汙染時代改變了這顆星球之後,氣候就開始變得更加極端。雨水連綿不停,或者乾旱數年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