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杭州府,錢塘縣。
大寒將至,風冷雪厚。冰封大江,山巒沉眠。杭州城中百姓,多坐在家中圍爐取暖,靜待寒冬之終,祈盼春日到來。大街上行人寥落,三三兩兩。可這令人生畏的天氣,卻沒能澆滅薑雲煙上街遊玩的熱情。
她年方二八,生得秀美無雙,被附近百姓戲稱為“江南第一美人”。此刻,美人卻喬裝成衣著粗布裋褐的小廝,大剌剌地晃蕩在街頭,和侍女翠玉排著隊買果子吃,絲毫沒有將街邊粗野漢子不懷好意的眼神放在眼裡。
她們倆喬裝打扮成男子巡遊街市,此舉也並非頭一回。隻是仗著老爺和夫人的寵愛,府裡上下對她出格的言行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小姐,買完這個就回去吧?”翠玉在一旁悄聲提醒道,“再耽擱,就要錯過午膳了。”
“好翠玉,快彆絮叨了。”薑雲煙搖了搖侍女的手臂,滿眼期盼,“午飯也不必拘泥在家啊。難得秋高氣爽,天氣宜人,咱們今兒就抓緊時間好好遊玩一番,待會兒再去聚寶軒吃桂花糖藕,鬆仁玉米羹和東坡肘子!”
說完,口水都快流了下來,一雙剪水秋瞳睜得又圓又大,衝翠玉投去可憐巴巴的眼神。
“真不成啊小姐,老爺特地囑咐,今日有貴客到,讓我們務必準時回府。”翠玉十分不安,耐不住眼前小祖宗流連街頭巷尾,眼睜睜就要錯過午膳的時辰,隻能小心翼翼地勸說道。
她家小姐什麼都好,唯獨這貪玩貪吃貪睡的個性,著實令人十分頭疼。
“什麼貴客?”薑雲煙輕聲歎息,低垂著頭,“不能吃不能玩的,沒勁透了。”話音剛落,她不耐地踢了踢腳邊的石子。
終於排到他們二人,翠玉趕緊付銀子給賣果子的小販,隨後急匆匆地拉起薑雲煙,抬腿就往府裡趕,生怕錯過了貴客臨門的時間。
薑雲煙拗不過她,在後麵跟著,跑得氣喘籲籲。一邊極力護住懷裡油紙包的果子,一邊無奈地將遊玩計劃全部拋諸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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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家的織造店鋪“淮安坊”,屹立在錦繡巷頭。
方圓十裡,有誰不知薑家主營織造生絲,也是大楚數一數二的皇商,每年的進項不少於數十萬兩,其家主薑連海更是鼎鼎有名的良心商人。
商道之中,以誠信為本,更重仁心待人。前不久浙江鬨瘟疫,還是薑連海自掏腰包施粥賑濟災民,由此廣為百姓稱頌,是如同活菩薩一般的大善人。
他的夫人饒玉梅,容貌昳麗、秀外慧中。執掌中饋期間,將府裡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條。夫婦倆琴瑟甚篤,被人視作神仙眷侶。雖所出不多,可一位大公子薑城豐,一位嬌千金薑雲煙,俱是龍鳳之姿,令旁人豔羨不已。
眼下的淮安坊內,前來挑選絲綢的客人絡繹不絕。
牆上懸掛著絢爛多彩的綾羅綢緞,層次分明,豔麗如虹。角落裡堆放著各類顏色的絲線經緯,穿梭在工匠手間,便成了巧奪天工的藝術品。
當真應了白居易的那句“應似天台山上月明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中有文章又奇絕,地鋪白煙花簇雪。”
掌櫃的名喚劉敞,年紀不大但滿臉精明。他正細細對著賬本,撥弄著算盤的盤珠,心裡頗有幾分得意。這個月,淮安坊的生意又是紅火非常。他們店裡的綾羅綢緞,論銷量,論品質,論口碑,都是同行裡出類拔萃的佼佼者。
淮安坊能如今日這般風生水起,全仰賴東家薑連海和夫人饒玉梅多年來的苦心經營,讓一間本不起眼的小作坊迅速發展壯大,才能如現今這般傲視群雄,讓其他家難望項背。
坊內原本的祥和安寧,卻驟然被一陣急促、紛遝而至的腳步與嚷雜聲打破。
領頭進來的官差,著一身青黑色的官袍,頭戴圓帽,腰間係著寬大的腰帶,腳踩官靴。後麵跟著他的屬下,幾十號人魚貫而入,瞬時已將鋪子團團圍住。
方才還在店內挑選綢緞的客人頓覺不妙,如鳥獸般四散奔走而出。
劉敞見狀,心下詫異,卻也臨危不懼,借機貼耳與身旁的小廝吩咐道:“速從後門去,回報給老爺。”
說完便迎上領頭的官差,滿臉堆笑著恭敬地作了個揖:“敢問各位官爺,有何指教?”
官差直接略過他,斜眼掃視了下淮安坊的一眾人等,然後冷冷地下令:“全部,拿下!”
劉敞本鎮定自若的臉,終於變了顏色。
坊內一時沸反盈天。動靜之大,吸引了眾多路人紛紛駐足圍觀。大家交頭接耳,唏噓不已。
富甲一方的大戶薑家,這是攤上什麼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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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雲煙氣鼓鼓地跟在翠玉身後,來到薑府所在的巷角。正要拐過去,那一袋油紙包好的果子卻率先摔到了地上。
“等等。”薑雲煙著急地一把拉住了翠玉,兩人慌忙躲到了巷角後。
饒是她再遲頓,也覺察出了大事不妙。
不知哪裡來的幾十個衙役,竟將薑府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個水泄不通。府裡喧嘩叫嚷,哭天搶地,饒是她們隔得這麼遠也聽了個真切。
薑雲煙看著眼前的一幕,疑竇叢生,小半會兒都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就在此時,一個領頭的衙役,竟推搡著高管家到了府門口。
高管家已戴上了鐐銬,跪在府前,身後衙役惡狠狠地往他腿窩處踹了一腳,高管家年事已高自然支撐不住,整個人往前一栽。
“哎喲——”
衙役十分不耐煩:“老東西,還有你好受的,現在就叫未免也太早了些!!”
“翠玉,這......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薑雲煙心下驚詫,卻仍在強裝鎮定,難以置信地轉頭看著侍女,“今日爹爹說的貴客,難道是指他們?”
翠玉頭搖得像撥浪鼓,如此粗魯無禮的官差怎麼可能是老爺說的貴客?這架勢,這動靜,這聲響,難不成是——
“抄家?!”主仆二人瞪大了雙眼異口同聲,然而在下一秒又默契地捂住了對方的嘴巴。
“老爺,夫人!”
翠玉心急如焚,差點原地躍起,想立即衝到府前去打聽個究竟。
為何抄家?憑何抄家?老爺和夫人都是德高望重之人,平時行事謹慎,從不曾行差踏錯。他們何以能容忍這等屈辱?
薑雲煙急急一把拉住翠玉。
“你瘋了?真是抄家,你上前又有何用?不過是一起被抄了去。”薑雲煙的心,仿佛有成百上千隻螞蟻爬過,素手捏成拳頭,骨節泛白。但她懂得事緩則圓的道理。越是危險的時候越是不能慌張,否則反而自亂陣腳。
“小姐,那......那怎麼辦?”翠玉急得快哭了出來。
“暫且在此處候著,看他們待會兒怎麼宣狀紙。”薑雲煙的聲音微微顫抖。
果然,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府內一乾人等已俱被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