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雙手環抱著手杖,發出微小的呼嚕聲。
好一會兒後,終於,她輕按著太陽穴起身。
「嗚……李小姐,有失禮數,向您致歉。」
該道歉的,是我才對。
「伊娜,妳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但說無妨,李小姐。」
「妳可以把圍巾收回去幾天,等它上麵全都是妳的味道以後,再送我嗎?」
伊娜的眉頭皺成一團,她的手指不斷地在手杖柄來回敲打。
「不好意思,請問咱有聽錯嗎?您方才是說……咱的味道?」
「對,味道,因為上麵的味道消散了。不行嗎?」
這幾天,磨蹭的有點太過火了。
可是我停不下來,我真的停不下來。
她的眼神閃爍著各種複雜的情緒,我好緊張。
最後,貌似經過一番天人交戰,她選擇伸手接過圍巾。
「可……可以,能讓您開心自然是好的。」
「好耶!」
有熟悉的味道進門。
檸檬香,還有從斷枝處流瀉的黏稠樹脂。
奶油和小麥的烘焙氣味很淡,取而代之領唱的,是鬆木薰香。
是威廉。
伊娜的視線飄上天花板,我覺得,她好像是翻了一個很含蓄的白眼。
「有幾天沒見到您了吧?阿卡利斯先生。」
「妳可以稱呼我為比利。」
「好的,比利?阿卡利斯先生,請問您今天有何貴幹?」
雖然她好像刻意把語氣控製的很平穩。
但伊娜在生悶氣,一定是。
「近來忙於準備五級咒術師考試,疏於問候,請多見諒。」
「那麼不用問候,咱也不會怪罪的,您可以回去準備考試了。」
其實,伊娜並不討厭威廉來找自己吧?
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他們倆應該很親近吧?
好奇怪……身體裡麵有種空虛感。
我餓了嗎?
伊娜挺起肩膀,將手杖拄在麵前。
「還請不要小看國家魔術資格考試,憑藉僥倖的成功,是最大的失敗。」
「多謝妳的規勸,不好惹小姐,不愧是三級魔法師。」
威廉突然把眼睛瞇了起來,令人熟悉的狡詐爬回他臉上。
「崇尚兢兢業業的不好惹小姐真了不起,完全不像因為配方改良停滯,而被迫停售透明咖啡的樣子。」
「咱的供貨方,近期忙於其他更為重要的研究……」
「沒有其他備選方案的話,一般學生可有點不方便哦。」
「嗚……不可否認,這確實是咱的疏失。」
伊娜垂下了頭,緊咬著下唇,滿臉的不甘心。
就我所知,好像隻有威廉能讓她露出這種表情。
不好惹小姐……我一直很想問……這個諢名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在意,卻問不出口。
威廉好像很快的瞄了我一眼,速度快到我差點沒發現。
「話又說回來,這是一種無償的善舉嗎?」
「並不是,咱們克雷克商行,追起債款可是如狼似虎。」
「妳可真是一如既往的會說俏皮話。」
他壓低了頭頂的毛氈軟帽,放小了聲音。
「我會祈禱的,雖然……隻有我想繼續相信吧。」
雖然沒有下雨,但是,他的前臂挽著一把傘。
威廉背過身去,準備要離開。
「再見,兩位小姐。」
「再見,比利。」
我朝他揮揮手。
「請別那樣稱呼我,李小姐。」
-----被釹銅嚇暈的分隔線-----
在故鄉,我每天都像烤地瓜一樣,被掰成兩半,然後被一張張大嘴接連著咬爛。
剩下的部分丟進水溝裡,連蒼蠅都嫌噁心。
當我終於把自己拾掇乾淨後,很快的,我又會被弄成兩半。
周而復始……周而復始……
直到,他溫柔的牽起我的手。
那是我第一次,被摸的時候,不會感到痛苦。
他到底是誰呢?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呢?
晨曦擊穿窗戶,照在刀尖,我直視那略微刺眼的反光。
暫且摒棄掉所有雜念,我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刀刃上。
我用力擦拭著短刀,回想保養需要的步驟。
第一步是……讓刀身熱起來。
刀身,以金為始。
「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案頭暖風,夜半簡奢,五行魔法?酒微溫」
刀變得好暖和,像光滑的金屬小暖爐。
好……再來是……先上一層油……
接下來,從火開始轉換。
「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榨予茶嗣,又欲飲血,五行魔法?養劍油」
魔力灌注太多,多餘的油滴在地板上。
手油膩膩的,有點不好拿刀。
用袖子抹掉,應該就沒問題了。
然後,隻剩下一點點油膜的時候,轉化出可以填補刮痕的粉末。
然後,從木繼續。
「木生火、火生土,其生於地,而饋於刃,五行魔法?軟礦粉」
最後,小心的消除鏽跡。
土的話……土的話……
想到了。
「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剋金,恣意天匠,鏗鏘焰紋,五行魔法?鏽殺」
成功了,亮晶晶的,刀背中段還有漂亮的青色反光。
雖然我很愚笨,但經過雙髻隊長的教導,最粗淺的刀具護理,也還是能做到的。
如果他看到了,會誇獎我嗎?
雙髻隊長,什麼時候會回來呢?
既然都留下紙條了,那肯定會回來的吧?
我甩甩頭,把窩囊的想法扔出去。
我是皇上忠貞的食人鮫眾,獨當一麵的利牙。
不需依賴同伴,也可以完美的達成任務。
把短刀掛在大腿的綁帶上,然後用製服長袍蓋住,這樣就可以了。
卯時未半,伊娜已經出門了,琳達也已經在打掃了。
明天,我想早點起床。
我想和伊娜一起走到學校,當她的手杖在地麵敲來敲去的時候,我想走在她身後。
這樣的話,我就能看到她總是沒盤好的頭髮,隨著腳步一跳一跳的樣子。
我轉出房門時,正在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差點撞上琳達的撣子。
她並沒有介意,還給了我一小塊自製的麻糖。
大家都對我太好了,好不習慣。
不能沉浸在這種安逸的環境,要時刻鞭策自己,一刻不容懈怠。
麵前的食物乃是怠惰的根源,我必須將其斷絕。
可是……它好香……還做成一頭圓滾滾小豬的樣子。
那個……浪費食物畢竟不好……對吧?
「姆姆嗚嗚……」
嘿嘿……好好吃……
咦?有點苦苦的……
怎麼好像還有一點微弱的騷味?
琳達的手藝很好,隻是不小心的而已吧。
先出門上學,比較要緊。
今天的雲層好重,黑壓壓的,空氣也很沉悶。
希望會下雨,越快越好。
「蓮兒。」
好像有人在叫我,聲音好熟悉。
錯覺嗎?
不管了,不能讓露絲小姐抓到我遲到。
「蓮兒!」
好熟悉的聲音。
好熟悉的味道。
那淡化到無法辨別的氣味,如果不是被呼喚,我大概不會發覺。
是誰呢?
熟悉的麵容,熟悉的觸感,熟悉的呼喊。
從後方拉出我手腕的,熟悉的人。
「爹爹?」
好久不見的雙髻隊長,正站在我麵前。
「雖說被一些強人所難的搜查耽擱,但為父已經回來了。」
他微微拉動著我的手臂,把我當成珍貴的茶具一樣對待。
「能離開這兒了。」
「去哪裡?」
「一會兒說,快點兒去港口。接應的船隻,並不能停泊太長時間。」
他和我說了很多很多。
把櫻桃與蘿蔔放在一起烘烤的派、隻有精湛的工匠才會知曉的故事、一年四季飄著細雨的小鎮。
「妳會喜歡的。」
我並不明白雙髻隊長在說些什麼,也許那是他聽來的嶄新童話。
我很喜歡這個故事,比安息日之羊還要喜歡。
雖然,沒有瓷器公主那麼喜歡。
那是不可能的,瓷器公主永遠是最棒的。
「真神奇,雖說隻是一介冒牌占卜師,鄙人居然能稍微看見未來……」
「爹爹,如果我到了那裡,還可以和伊娜一起睡覺嗎?」
「很遺憾,隻能寫信。」
那樣,應該也不錯。
我的腦袋暈呼呼的,我的身體輕飄飄的。
像是被伊娜的吐息拂過全身一樣,溫煦又耀眼的光包圍著我。
像是連續吃下一百萬個伊娜特製炸蛋糕,肚子整個膨脹起來,變成圓滾滾的大肉球。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感覺,但我很喜歡。
「蓮兒,妳自由了。」
這就是自由嗎?好棒啊。
-----被釹銅嚇暈的分隔線-----
雙髻隊長快步的走著,避開人群的視線,在小巷中穿梭。
我跟的有些吃力,一直到下城區近港口地帶,我才有機會發問。
「那,我們到底要去哪裡?」
「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從今往後,妳再也不用說謊。」
陽光把隊長的臉照得煞白,我極力瞇起眼,卻依舊看不清他的樣貌。
「真的嗎?」
「真的,千真萬確。」
「英雄草的追查怎麼辦?」
「妳不用管那些,快走吧。」
要去哪裡?
除了匍匐在陛下的影子裡,我們還能去哪裡?
「爹爹,我們要出海嗎?我們要回龍宮嗎?」
「不……我倆再也不能回去。」
隊長鄭重的牽著我的手,很輕柔,像在太陽底下曝曬過的棉被。
「不用操煩,不用再提心吊膽了。一切可以在共和國重新開始。」
這樣啊……共和國……
對不起,那種事情,我不明白。
「這樣,我們要怎麼繼續為皇上效力?」
「我倆不必再效忠於任何人,可以在共和國的庇護下,過上妳原本可以擁有的正常人生。」
隊長捏了捏我的手背,暗示我認真聽。
「多年以前,鄙人奉命,奪走了原本屬於妳的一切。妳的父親、妳的兄弟、妳的尊嚴。」
我不明白。
「以後,鄙人會盡可能補償妳。」
我無法理解隊長的表情。
既不是蔑視,也不是無奈,更不是厭惡。
那是愧疚?還是同情?還是痛苦?
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他不再效力於皇上了。
我隻能,把另一隻手伸進長袍下擺。
輕輕的,把刀身推出刀套。
我拔出短刀。
「蓮兒,怎……」
如總教頭的教導那樣,迅速俐落。
在目標還毫無防備之時,奪取其施展魔術的機會。
如果是咒術師,就折斷他的手指。
如果是魔法師,就剁掉他的舌頭。
如果是鍊金術師,就打爛他的腦子。
繞過下頜骨,自下而上貫穿口腔。
手感比想像中柔軟,為了確定破壞舌頭,我往更深處攪動了一下。
我往後一退,轉身拔出短刀。
一條血管的殘留掛在刃緣,我稍微晃動一下,將其抖落。
再來一擊。
雖然我很愚笨,第二刀沒能命中大動脈。
不過沒關係,我的力氣很大。
多砍十幾刀,總能殺得掉的。
捨身撲倒雙髻隊長,一刀朝琵琶骨處捅下去,減弱反抗的能力。
「去死,叛國賊。」
耳中僅有嗚咽哀嚎的聲音
「去死,叛國賊。」
鼻中僅有芬芳鮮血的氣味
「去死,叛國賊。」
手中僅有微涼濕潤的觸感
「去死,叛國賊。」
眼中僅有逐漸黯淡的色彩
「去死,叛國賊。」
口中僅有艷麗腥紅的香甜
從離開故鄉的那一天開始,我就是食人鮫。
第一次填飽肚子,第一次被牽著手……
第一次,我不是沒人要的垃圾,我也可以被溫柔對待。
而那個人,那個對我溫柔的人,要我成為皇上的利牙。
我不能辜負他的盼望。
所以,去死吧,叛國賊。
我是食人鮫眾,皇上忠貞的利牙。
除了忠誠以外,我一無所有,我一無是處。
去死吧,叛國賊。
甜美的鮮血噴濺在我臉上,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雙髻隊長,你為什麼不還手?
你這個叛國賊,為什麼露出這樣無奈的表情?
為什麼要用這麼溫柔的眼神看著我?為什麼?
這是……什麼感覺?
身體裡麵有東西,徹底碎掉了。
那是什麼器官,我不知道。
我再也不知道了。
我停不下來,黃白色的濃稠液體與美味的血,混雜在一起。
我停不下來,玫瑰色的鱗片與肉屑,交織在一起。
我停不下來,金屬的磨損與骨骼刮擦,纏繞在一起。
我不會停下來,我不能停下來。
不然,我隻能被偉大的人們蹂躪而活,我是垃圾、廢物、酒囊飯袋、雜種。
我必須是食人鮫,我必須是。
波濤皇帝,千秋萬世。
叛國賊,該死的叛國賊。
雙髻隊長是叛國賊,膽敢忤逆皇上,不知感恩的叛國賊。
可是,這個感覺到底是什麼?
為什麼我會有停下來的想法?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剁爛了他的臉麵
刺穿了他的內臟
削下了他的皮肉
我浸泡在血肉狂宴的尾聲,杯盤狼藉。
用盡了所有力量,我隻能盯著那變成黃色的天空,試圖抓住紊亂的雲。
波濤皇帝,千秋萬世。
波濤皇帝,千秋萬世。
隻要這樣不斷地念誦著,我就能一直被溫柔的牽著手吧?
天空變成灰暗的藍色,既空曠又晴朗。
今天,又沒有下雨。
天空離我好遠、好遠……
我發現,有沒有下雨,其實根本無所謂。
不管其他鳥飛的多低,天空從來都不會變近。
那已經鈍去的短刀,我沒有布料能拭去它上麵的血跡。
血的味道,還是太甜了。
我知道,天空,從來都不會變得靠近。
從來都不會。
-----被釹銅嚇暈的分隔線-----
一天一根,用鑷子夾住牠的羽毛,用力扯下。
日復一日,直到牠奄奄一息,隻能用赤裸的翅膀蠕蠕爬行。
這樣的鳥,這樣被徹底摧殘過的鳥,即使再度擁有一身光澤亮麗的飛羽,牠仍然無法飛翔。
牠甚至會主動用嘴喙拔去新生的絨羽,隻求你不要再傷害牠。
讓這樣的鳥墜落,易如反掌。
英雄草,隻要呼上一口。
即使是世界上最為無用的懦夫,也能在一時的振奮與麻木中,成為無雙的英雄。
它是以遍佈盧耶魔術學院的微型咒術紋樣,靈返人間,培育而成的菸草。
對吸食者施展強力的精神操作術式,汲取其魔力,用以改寫生死命數的邪魔外道。
平凡人尚且如此,對於本就傷痕累累的可悲生物而言,蔓延生長的瘋狂將會撐裂其脆弱的心智,剝奪掉所有理性。
更別提,那功效百倍有餘的濃縮萃取物了。
普列塔夫人懶洋洋的倚在躺椅的扶手,讓琳達替自己梳理著頭髮。
她的兄長,薩摩托?阿卡利斯,將老花眼鏡的凝脂鼻墊稍微下拉。
眼眸垂下,年老的紳士翻閱著報紙。
嫌疑犯李牙雙,於聖者日當天畏罪潛逃,離奇慘死於港口。
薩摩托無奈的,低聲向勇者祈禱,順帶感嘆世事的出乎意料。
「娜姬,妳摻了多少?」
「可以讓一隻獨眼巨人猝死。」
「是嗎?那個女孩好歹是個魔術使,精神操作不至於斃命,身體也強韌的超出預期。」
「相應的,精神很脆弱。本就離崩潰隻有一線之隔,輕輕一推,就掉進深穀中了。」
普列塔夫人的眼眶泛著淚光,真心為如此殘酷的結局感到扼腕。
「可憐的李小姐,她這輩子恐怕再也無法正常思考了。」
「總之,總算能專注在十一月的發佈會。最好,能爭取矮人共和國更多支持。」
薩摩托翻過那駭人的頭條,將注意力放在名流們的醜聞糾紛。
舊王城社交圈的風浪湧起,始於巧舌如簧的商人們。
如此輕易的點起燎原之火,得好好感謝克雷克一族的打火石。
「得爭取適當的餌食,是與海鷗相處的準則。像這次,連東方的小賊都要親自出手,實在有損蓮西騎士的風範。」
隨口帶過不重要的話題,他的視線落在尋人啟事的欄位。
如一隻衰老卻仍振翼的獵鷹,絕嶺的陣風為他咆哮。
「唔……殿下對那個瘋女孩,未免有些太過關愛。真希望殿下把這份多餘的操心,放在自己尊貴的玉體上。」
「不能這麼說,兄長大人。人總是有個無可替代的朋友,無關尊卑貴賤。」
普列塔夫人調皮的撓了一下琳達的手背,兩人不由得同時咯咯笑了一下。
「妳說的很有意思,能拓寬眼界的朋友是無價之寶。不過就現在的局勢而言,殿下最該結交的,仍然是清貧騎士之長。」
「那個教會的小男士,根本搞不定伊耶小姐。唉……我都要為此神經衰弱了。」
「那麼,閱覽今日連載的連環畫,放鬆一下心情吧。」
「就像小時候那樣嗎?兄長大人?」
「是的,就像我們小時候,那幫鼠輩還不敢進犯王威的時候。」
兄妹兩人好好的品味了一番荒謬的連環畫,度過一段悠閒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