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可寬恕,爾等罪孽深重。
雲上天堂,響起審判聖鐘。
命運如此,又有誰特意閃躲?
故事這般,又有誰願意訴說?
消弭慟哭,徒留靜默。
迷途雛鳥,奔向狹窄的長空。
她已瘖啞,無力歌頌。
後繼無力,失墜於煉獄之中。
破滅的泡沫,溶解於破曉的風;
人魚的公主,永眠於碎裂的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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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謂品格端正的淑女?
冷靜、平穩、優雅、不卑不亢。
日出前,天濛濛亮著。
港口的霧氣讓人分不清五步以外的友人,偏偏此刻,漁火與街燈都已然黯淡。灰藍色的瘀血沒有光源的遏阻,肆無忌憚的籠罩城市。
伊娜旋動有些僵硬的腳踝,強迫自己不能醉於茫茫迷霧。
無奈的站在海邊的木棧道,遙望高處的盧耶魔術學院。六邊形的石造建築,在霧氣的加工下,透著朦朧神秘的危險氣質。
十二月的清晨濕潤而陰翳,像是一張隨海水漂移的流刺網,糾纏著睡夢中的人們不放。
伊娜朝著身邊的共犯,調侃的發問。
「您數個小時後的國家咒術師考試可要糟了,您沒有一絲後悔?」
「若不好惹小姐妳不後悔,我可沒有資格發話。」
共犯如此回答。
伊娜把半張臉埋進破損的圍巾中,上麵還殘留著洗不乾淨的褐色汙漬。雖說它的紡織結構被戳的破爛,卻能給予不可思議的溫暖。
她大概,再也不會換一條新的,她會盡可能的使用它。
伊娜抬起手腕,察看錶麵指示的時間。一長一短的箭型指針,顯出上午五點十五分。
昨日下午,拉穆米已經將錄有詠唱的留聲機,留在她非法改裝的工房內。再過三分鐘,伊娜與威廉的魔法就會發動。
複合型土屬性魔法,地導熱操作,隸屬克雷克商行的專利商業術式。將地熱全數封鎖在學院地麵,拉大天與地之間的溫度差。
過程中,慎重的不讓任何能量外洩,壓低大氣的導熱能力。
複合型雷屬性魔法,正負電荷分離,聖女教勇者役使的戰鬥術式。將周遭的負電荷分離並大幅度積聚於學院地麵,並把將雲底的負電荷全數驅散。
透過鍊金術進行精準定位,以此無視精神操作咒術的乾擾。
層層工序導引,拉抬高空與低處的電壓差距。
其結果,便是一道由純粹的光鍛造而成的白豹,迅猛向天空奔騰。
一擊轟穿魔術學院,閃電朝上空狙擊。
若在過往,人們會將它視為上天的威嚴。
那是勇者的聖劍,出鞘的剎那。
可惜,伊娜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她所看見的景象有所不同。
她看見一隻沒有羽毛的鳥,循著未落的雨跡,傻傻的朝雲海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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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事萬物,本該有其發展方向。
勇者如是說。
公主應當待在女僕簇擁的閨房中,學習尊貴之人該有的儀態。一顰一笑皆須可人又不失得體;一言一行都得矜持又不失雅興。在由人骨燒製而成的晶亮高塔中,高貴悠然的翩翩起舞。
萬事萬物,本該有其發展方向。
豌豆於田畦中生芽,將那些助長其茁壯的水排出,直怔怔往上空進發。而後在細繩綑製的木架上攀爬,蜷曲緊鎖那苦刑似的支柱。讓它們高高在上的豆莢,於日月交替間變得鮮嫩光滑。
萬事萬物,本該有其發展方向。
為了換取教會在走私與政治方麵的協助,薩摩托伯爵捏造了一位不存在的繼承人。用自己身後遺產的繼承權,向聖女教會交易。
盧耶這座中小規模的城市,由阿卡利斯家族承襲的領土,本會被聖女教會暗中收取,作為協助王室的酬勞。
革命的硝煙卻霎時噴湧,燻黑了豌豆的枝藤。
為了撇清關係,聖女教會讓諾雷托?緹?阿卡利斯少爺,在七年前的革命“死去”。
他們決定,讓事物回歸它該有的發展方向。
這樁狼狽為奸的合夥關係又一次復燃,經過克雷克商行的挑撥和阿卡利斯家族的疏通,“威廉?阿卡利斯”誕生。
勇者結束講述,拋給伊娜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而後,我去了一趟鐵騎市,去會見這位造物主所授意的君主。」
「您滿意嗎?」
威廉按住頭頂的毛氈軟帽,將它稍微往上挪了一點。他的瀏海不再被壓得那般嚴實,而是在日出的光輝中擺動。
威廉輕聲的回答,用最適宜晨曦的語氣。
「這位公主差強人意,所以,我非常滿意。」
「聖女冕下當真會為了塵世的收益,做出此種情事?」
「哪怕是造物主也是看重俗世的,隻不過目的更加遠大。身為祂凡間的代言人,聖女冕下自然不能放棄一個敬聽聖歌的王國。」
伊娜不由得冷笑一聲,她很快的發覺這樣不得體,便假裝乾咳了兩聲。
「若是想尖酸刻薄的評論,大可直說。」
威廉把眼睛瞇得像狐狸般,露出有些不懷好意的笑。
「還是……妳要我當作毫不知覺,當隻好麵子的仿聲鳥?」
「咱……咱可不知道您在說什麼,咱沒有任何意見。」
威廉收起笑容,躬身行禮。
「恕我先失陪,聖女冕下的怒火,我可承受不起。」
伊娜還來不及追問,他便飛也似的鑽入巷弄。
她挽留的手還未來得及放下,便察覺到腳步聲的接近。
那雙鞋的鞋跟很薄,是便宜貨。
來人穿著一襲絨毛滾邊的細麻聖袍,深棕色的頭髮削的極短,臉部線條堅毅深刻。
他胸前的聖劍掛墜散著銀色光輝,彰示他的信仰與立場。
他是托雷諾神父,與伊娜拘謹的寒暄了一句。
「我在尋找一位淘氣過頭的清貧騎士,伊耶小姐有任何線索嗎?」
「咱可不知道,這樣的問題,恐怕要神通廣大如勇者才能回答的了。」
托雷諾神父不滿意她的回答,右手磨蹭著胸前的掛墜。
「看來,神父大人您似乎心情不佳。」
「稍微有些,那道劈毀學校的驚雷實在駭人,所幸沒有人員傷亡。」
神父長嘆一口氣,抬頭看向西邊的天空,那裡還帶著幽深的靛藍色。
「誰知曉天的法律,誰能使地服從天的法律?誰能使雲彩服從,招來傾盆大雨?誰又能命令閃電,讓它聽憑差遣?」
「依咱愚見,使天地都跪服於他的人,想必從未跪服。」
「由我主收取的,不必在他處雙膝觸地……」
托雷諾神父輕點著頭,眉頭一鬆,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親愛的小姐,您相信天堂嗎?」
「很遺憾,咱不相信。」
「您應該相信,即使您不願意執起屬靈的權柄,也應該相信天堂。」
神父在胸前比劃著聖劍的形狀,而後朝著伊娜伸出右手掌。
「無論如何,我祝福您,終能敲響那裡的門磚。」
伊娜對他的手勢含義一概不知,但她知道,一位倔強的無神論者該如何回應。
「咱對您的祝福,感激不盡。」
「請恕我失陪,自願把天堂的鑰匙拋擲於地,這是無可寬恕的罪孽。正如自己剝去六翼中的兩翼,不可理喻。」
在黎明的輝光裡,他搜索著勇者的身影。
光總是過分刺眼,於是世人遍尋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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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十字大街六十四巷四號,這裡居住著一位性格乖癖的鍊金術師。她鮮少拋頭露麵,人們對她的認識,頂多隻有花街柳巷穿梭的放蕩身形。
這位鍊金術的天才,在那九重葛構成的門簾後麵,時刻等待某人撬開門鎖。
伊娜深吸一口氣,很快的結束詠唱。
她的肺葉像是野犬手中的毛衣,一絲一縷的被撕扯剝離。牠們的牙印再也無法抹去,嚙咬的傷痕日益增加。
「咳……咳咳……」
她笨拙地止住咳嗽,踏進客廳。
「一分二十秒,進步神速嘛。」
拉穆米?露絲正搗鼓著玻璃器材,火源嘶嘶地正煮沸著什麼。她隨意的披著睡袍,語氣朦朧中帶著一點沉重。
「小蓮的事情,我會幫忙處理,也許她有家人還在世可以……」
「有一位名叫錐齒的女士主動聯繫咱,她承接了這份職責,咱相信她會妥善處置。」
伊娜緩步移動到有著鳳凰鏤空雕刻的茶桌前,小心地坐了下來,那裡已經擺上兩盞茶水。
「那好,來慶祝一下吧!」
拉穆米突然大喊,伊娜差點忍不住咳出聲。
「大鍊金術師與矮冬瓜,共同擊潰邪惡製菸集團。妳得承認,這是我們一起做過最瘋狂的事。不留痕跡,深藏功與名。」
「關於這個,咱要告訴妳一些事情。」
一開始,伊娜的話語斷斷續續、磕磕巴巴,語法也混亂不堪。
一切起源於某個早晨,某個身無分文的女孩。她臥倒在雪地裡,等待死神收割她的性命。
太陽升起,她的眼裡鑽入陽光構成的小蟲,惱人地喚醒她。
她越說越多,越說越連貫。
瑣碎到費迪南先生贈送的生日禮物;籠統到她在商科訓練學校的目標。遙遠到一個忘記笑點的冷笑話;靠近到一個沒有謊言的朋友。
一切都從原本緊閉的唇中,傾瀉而出。
洪水洩堤後,屋宇裡被沖刷到隻剩靜默。
「嗯……這玩笑並不好笑。」
拉穆米給出一個充滿希冀的妄語,虛弱無力到可笑的地步。
「咱並沒有開玩笑。」
玻璃器皿摔在地上,它斷成兩截。更精確地說,兩截以及兩截之間無數的碎片。
「妳把我當成什麼?妳華麗絞刑檯上的繩索?嗯?了不起的公主殿下?」
「不,咱把妳當成有著正義感的友人」
「正義感?」
她用沉悶的聲音,乾澀的笑了兩聲。
「所以呢?妳現在告訴我這些,是要我做何反應?高歌妳的奉獻?惋惜妳的不幸?」
「都不是,咱告訴妳這些,隻是因為妳有權利知曉真相。」
拉穆米將臉埋入雙掌,陷入短暫的沉寂。
兩秒後,她抓住石英桌麵邊緣的木造結構,將這件家具掀飛。
小桌騰空了大約一吋的距離,它像一隻被剝除一邊翅膀的蒼蠅,往飯廳一側狼狽摔去。
茶碟自伊娜的視野一掠而過,勁風將她額前的金髮吹得湧起。
幾滴茶水潑濺在她長袍的腰際,她垂眼觀察,並暗自希望可以被洗去。
她太天真了,那是洗不掉的。
當她視線移開的剎那,拉穆米的右手如一條長鞭,掃過她的左臉頰。
經過一瞬的麻木,灼燒般的疼痛感攀上受擊處。伊娜輕吐一口氣,等待著可能到來的下一次攻擊。
「我不會原諒妳,索伊娜?芭哈吉?緹?蓮西,我不會原諒妳。」
拉穆米抓住她的領口,把她早上精心打理的領結抓得一團糟。
「如果沒有奢求過,就稱不上失去……我真希望從來沒有遇見妳。」
伊娜回望著她盛怒的眼神,那裡燃燒著某種被扼殺的美好情感。
「咱能如何補償妳?」
「補償?索伊娜?芭哈吉?緹?蓮西公主殿下,妳不會知道妳從我身邊奪走了什麼,那個她對我來說,無可取代。」
拉穆米高高舉起拳頭,而伊娜決定接下。
然而,攻擊者鬆開了手,彷彿她才是受到攻擊的人。
她朝家門揮動手臂,然後無力的跌坐在地。
「滾出去,別讓我再看見妳,永遠。」
合夥關係結束,虧損駭人。
伊娜尋找著地上的手杖,她很幸運,還能把它撿起來使用。
風吹過門口的九重葛,發出沙沙的哀嚎聲。外麵的烏雲相當密集,看來之後大概會下一場不會停的細雨。淋在過路人的鞋上、肩上、臉上,以及心上。
伊娜知道,在她走出門後,那裡的門鎖再也不會被解開,她必須獨自麵對惡劣的天氣。
伊娜終究還是出了門,並說服自己今天的陽光異常明媚。
在九重葛的後方,斷斷續續的啜泣聲,正引誘著她回頭。
但她知道,她必須離開,以保住最後一絲尊嚴和體麵。
儘管那尊嚴與體麵,是如此廉價。
甚至能說,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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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到來,對伊娜來說並不好過。
她在咳嗽,不斷地咳嗽。
像要把臟腑全數嘔出那般、像要把魂魄盡數撕碎那般;像有一隻黃鼠狼在啃咬那般、像有一隻巨象在踐踏那般。
心肺比火更炎熱
腸胃比冰更寒冷
陣痛比鐵更鋒利
瘀血比海更苦澀
伊娜朝著叛逆的身體,下達著蠻橫的命令。
她要求它從柔軟的床鋪上起來,立刻執行。
它並不完全服從,無能地滾下床鋪。
「該死……」
再惡毒的咒罵都沒有意義,身軀僵直地受困原地。
直到天花板上的鳶尾花浮雕逐漸清晰,她才有辦法直起身體。
扶著發脹暈眩的前額,她必須起身。
將自己的儀表,好好梳理一番。
亞麻白襯衫,佩上墨綠平直領結。
將硬麵料的束腰長袍掛上肩膀,再將兩邊袖口挽起一小段。
牢牢綁緊厚底皮革長靴的鞋帶,甩動長袍亮銀刺繡的下擺。
一手抄起房間角落的手杖,一手把圓頂硬帽挑到頭上。
伊娜?伊耶,準備好出門。
她打開房門,讓長靴踏進走廊。普列塔夫人仍在熟睡,寓所內寂靜無聲。不具名的肖像畫注視著停滯的空氣,萬物沒有一絲動靜。
除了,一位勤勞的女傭人。
「早安,女士。」
用著精靈語招呼,伊娜摘下帽子致意。
琳達女士抿嘴笑了一下,朝她揮揮手。
簡短地打過招呼後,伊娜推開大門,迎向門外寒冷的空氣。
伊娜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到大街上。
雙腿像是兩條長式硬麵包,連彎曲都很困難。
但即使是這樣,她也不打算叫馬車。
隻要用自己的雙腳向前走動,能去到的地方,就一定會增加。那並非借助他人的助力,而是憑藉自己的意誌,走出平凡的命運之路。
並非俯視,亦非仰望,而是昂首挺胸的迎向朝陽。那白金色的光,潑濺在漸淡的青色城市。盧耶的街道,在上升的氣溫中熠熠生輝。
有了東方旭日的加持,伊娜的咳嗽略微緩和。
連那敲擊在石磚路麵的腳步聲,也變得悅耳許多。
青尖杖?格列文的店舖並不大,不消七步就能逛完。老先生也並不以交易維生,這更像一種興趣,也可能是一種偽裝。
老紳士穿著紅色紋飾的淺色罩衫,外披麂皮拚接絨毛大衣,頭裹著成套的麂皮毛帽。下身是保暖的厚棉長褲,和一塵不染的厚底黑皮鞋。
衣物都經過數次漂洗,邊角有帶狀的褪色部分。老舊使它們的麵料更寬鬆柔軟,讓老先生看上去富有親和力。
他坐在店外的板凳上,將手裡的吐司撚成圓球,朝成群的海鷗灑去。
伊娜對年長的體麵紳士,毫無抵抗力。
尤其是他細心編織的鬍辮,前後交織的毛髮齊整滑順,讓伊娜想冒犯性地近距離觀賞。
她立刻收回自己不得體的想法,止住咳嗽,出聲道早安。
「早上好,青尖杖先生。」
格列文聽到她的問候,他長嘆一口氣,停下餵食的動作。
「親愛的小姐,妳可把我害慘了呀。共和國的大人物問責下來,我這把老骨頭承受不住。」
「您這般困擾,咱再怎麼致歉也無濟於事。哪有剪四種髮型的必要,您說是吧?」
老先生戲謔的嘖了一聲,矮小壯實的身板直了起來。
「可妳總不能對困境又視而不見,像是說……」
「像是說?」
「年輕的阿卡利斯少爺不知去向,令人傷腦筋。海鷗們都要逮著他的足跡追,何等罪孽深重的可口聖餐。」
「咱可幫不上忙,咱恐怕隻能祝您好運。」
「伊耶小姐能將祝福保存,日後再灑入風裡嗎?畢竟海鷗的好運,都儲藏在羽翼的間隙。」
「這可不行,咱可不會再餵食海鷗。唯一的餌食都成這副德行,您可吃不了。」
「嗬嗬,也是。」
格列文隻能無奈地搖搖頭,海鷗在她身上可找不到食物。
「奸商小姐,下回做生意,千萬別再找我這可憐老頭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