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無可寬恕,爾……(2 / 2)

「咱可不敢保證。」

被當成捉弄旅人的魔精,伊娜可無法反駁。

至少,她沒辦法拉下眼瞼、伸出舌頭,猶有餘裕的擺出惹人生厭的姿態。

「有緣再會,隻願您不要再被風中飄散的香氣迷惑。」

「唉……多謝忠告,隻怕我得去密林合眾國,稍稍引薦自己了。」

「祝您好運。對了……」

海鷗,隻是一個代稱而已。

當漁人望見海邊那不知名的白色鳥兒,他們會輕笑著飲用蘭姆酒,並替牠們冠上流浪者一貫的名號,那就是海鷗。

海鷗從來都不是某種特定的鳥,而是……

伊娜不小心傾瀉出淺笑,雖說她也不明白笑點何在。她決定不說出口,而是把這個有趣的玩笑話,留在心底。

萬物皆無物,萬事歸無事。

伊娜邁開腳步,朝著早晨的街道深吸一口氣。

早時咖啡的香氣湧入鼻腔,織入她蹣跚行進的腳步聲中。

咳嗽,不斷地咳嗽。

一次比一次更劇烈,一次比一次更疼痛。

一步比一步更艱辛,一步比一步更無力。

她用手掌摀住口鼻,抬起手腕,確認時間。

早上六點五十二分,指針仍在行走。

一如她的脈搏,滴答滴答,不斷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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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娜安坐在臥房的椅上,正對著窗外的落日。

她裹著兩條毛毯、纏上圍巾、身穿最厚重的衣物。然而,用處並不明顯,寒冷依然纏繞在她的體表。

她無力抬頭,無法觀賞落日的美景。

昏昏沉沉,又無法入眠。

一直折磨伊娜的咳嗽,暫時止歇了。安靜的空氣擁抱著她,像是嬰兒的繈褓。嗡嗡耳鳴輕搖骨髓、漫漫搔癢攀爬肌腱,她感覺像在一艘船上,隨著擺渡人的節奏,與湖水一起唱搖籃曲。

所有喧囂的呼喊,都在吟誦著平和的輓歌。

然而,還不是時候。

現在,還遠遠不是時候。

伊娜像窗口挪動了一下身體,某人如約而至。

威廉像一隻靈巧的貓,倏忽蹲坐在窗台。

他穿著一件邊角泛黃的白襯衫,外披一件寬大的西裝外套,和他的身材不符。

貌似是為了爬上窗台,他赤著腳。

威廉用琥珀般的眼眸朝裡看了一眼,當他聚焦於伊娜的身影後,露出了複雜的神色。

他很快地隱藏那種情緒,伸手叩了兩下玻璃窗。

伊娜想起身替他開窗,卻又跌回椅子上。

威廉摸索了不到十秒,就自己拉開了窗戶。

「希望這不會讓妳著涼。」

「咱沒有……那麼……脆弱……」

虛脫的語氣,沒有一絲說服力。

「身手……矯健呢……阿卡利斯先生……」

她出言讚美,情緒帶著一點挖苦。

她本來是要說出一些調侃的,但聲帶突然倔強地罷工,隻剩下半句意義不明的讚揚。

「妳可以叫我比利就可以。」

伊娜沒有回答,乾咳打斷了她的思緒。

威廉別過頭去,他知道,她不喜歡被看見脆弱的樣子。

伊娜總算平息了這段小噪音,她隻能祈禱自己的臉色不要太差,不要引起不必要的同情心。

「我今夜就會動身離開盧耶。」

威廉稍稍下壓頭頂的毛氈軟帽,並扯了扯大衣領口。

「畢竟,我可不能被抓到尾巴。」

抓到尾巴,真是個突兀的比喻。

「您還……還挺會開玩笑的。」

「很遺憾,不是玩笑。」

威廉斜了斜身子,好像把什麼藏到了背後。

伊娜發覺,他總是穿著長袍、大衣、過於寬大的外套,這些衣物的麵料比較硬,能遮掩臀部的形狀。

「您……該不會……」

他露出了狡詐的微笑,沒有正麵回應。

「毛氈軟帽有著細軟疏鬆的觸感,除了聲音會變得模糊以外,沒什麼缺點。隻要夠舒適,一對小小的耳朵還能央求什麼呢?」

伊娜努力回想,她很確定自己一定目睹過威廉摘下帽子,一定有。那帽子下究竟有沒有顯眼的體徵,她一定可以給出答案。

但是,她的記憶太模糊。

「您這是……玩笑話嗎?」

「帽子底下,也許是。但我的出身,絕對不是。」

伊娜瞪大眼睛,這毫無道理。

「聖女教怎麼會讓獸人……」

「嗯哼?聰明伶俐的伊耶小姐,可以試著猜猜看。」

不知是否為錯覺,威廉的軟帽搖動了一下,像是裡麵藏了兩瓣小東西。

「聖女冕下與造物主的心胸,從來都不像世人所詮釋的那樣窄小。」

他話鋒一轉,變得嚴肅沉穩許多。

「嗯……但很不幸……公社的大人物可就略有微詞了。」

伊娜明白了,費迪南先生究竟是如何憑藉幾場交際,就成功挑撥公社與教會的關係。他們揭露了關於勇者血統的情報,讓兩方就種族議題出現爭執。

因此,勇者才會親自涉入復辟行動,才會要親自扮演“威廉?阿卡利斯”。

說到底,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伊娜的臉像燒鐵一樣竄紅、發熱,愧疚感讓她想當場跳出窗外。

「親自麵見不好惹小姐以後,我心滿意足。」

「咱……那個……」

伊娜咬緊下唇,一想到這一切都源於自己,就無法避免的感到害臊。

她把臉埋進圍巾裡,才終於緩解了一點。

威廉笑瞇瞇地,觀察她無地自容的姿態。

「好了,開往日輪之蛇國的船要開了,容我先行告退。現在,還沒到認罪的時候。」

「嗯……」

「正如妳深知自己沒有資格,對自己的忠臣施予懲戒。我當然必須得到製裁,隻不過,並不是被祂以外的存在。」

「一路……順風……」

威廉弓起身體,翻身跳下窗台。

先是縮起雙手,旋轉雙腿。而後兩腳伸直,反方向迴轉上半身。最後曲起雙腿,平穩落地。

隱約能看見,身後似乎有一抹紅銅色的、與他髮色相同的尾,一閃而過。

「願妳空無一人的王城內,永世充斥萬民沉默的喝采,與無形的花束。」

他朝著悖離常規的目標,一往無前地逃竄。

「再見,不好惹小姐。」

留下一句簡短的告別,西邊的餘暉照著他麵容上虔誠的吻痕。

屬於他長久的安息日,終於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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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伊娜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溫暖的床上。

她努力想認清現狀,朝床沿移動手臂。

「哇嗚,冷靜點,小妞。」

伊娜有些驚訝,認出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埃格……咳咳……埃格溫?」

「是的,我們親愛的小姐,是的。」

埃格溫的眼裡都是血絲,恐怕有很長一段時間難以入眠了。他多了不少白頭髮,這讓他看上去蒼老很多。

他挽起她的手,把它用雙掌小心地包住。

他用額頭抵著她的手,像是一種奇怪的祈禱姿勢。

伊娜正想說話,乾咳卻搶先一步鑽出喉嚨。

灼熱感瞬間在胸腔蔓延,連帶著全身骨骼一同發起的疼痛狂歡。

「嘶……」

「都叫妳冷靜點了,怎麼講不聽呢。淑女要怎麼樣來著?冷靜……」

「平穩……」

「優雅,以及?」

「不卑……不亢……」

「很好,很好。」

埃格溫的頭髮到處亂翹,明顯是因為連夜趕路,完全沒有心情和精力整理。

他遠比以往任何時候更憔悴、更虛弱,他來回親吻著伊娜的手背。

伊娜感覺的到,他臉上未乾的淚痕。

埃格溫安靜了很久,直到伊娜感覺疼痛舒緩了一點,他才輕聲細語的開口說話。

「妳可真是出乎我們所有人的預料,學校的重建要價不菲。賠款就從妳的工資裡扣,沒意見吧?嗯?」

他咧出一個勉強的笑。

「……"對不起"……」

道歉聲細如蚊蠅,她知道,這樣根本不夠。

「沒什麼好抱歉的,妳做的才是對的。」

埃格溫說著,這並不是原諒她的一意孤行,而是在說服與安慰自己。

他看了一眼窗外,生硬的轉變話題。

「嘿,盧耶難得下雪了,想去外麵打雪仗嗎?」

「那可會把衣物……弄濕的……」

「真會假正經,妳幾年前可不是這樣子說的。」

想起自己一到下雪天,就振奮精神出門玩雪的回憶。費迪南先生擔心自己著涼,想出去製止。

但伊娜完全不管,甚至還挖出一團雪球,砸在費迪南先生的披肩上。

埃格溫跑出門查看情況,也起了幼稚的玩心,朝伊娜和費迪南連砸了數十球白雪。當雪球在身上爆裂時,細小的冰晶如東洋的煙花迸裂。

他們玩到每一綹頭髮都夾雜著水與冰,被費迪南先生罵了兩個小時。

「妳可不要說,自己能抗拒誘惑。」

「那……那是……」

伊娜想說自己當時還保留著任性蠻橫的脾氣,尚未被糾正的惡習。

但聯想到自己近期惹出來的麻煩,根本說不出自己已經長大成人之類的反駁。

「費迪不會發現的,來吧。」

拗不過,隻得同意。

在埃格溫的攙扶下,伊娜吃力的走下樓梯。

樓下,普列塔夫人和琳達女士正坐在桌前打牌,似乎在玩撿紅點。

「伊耶小姐、伊耶先生,一起來吧!這樣子總算湊齊四個人,可以來一局了。」

埃格溫稍微低了低頭,禮貌地回話。

「真遺憾吶夫人,我的小女孩可不喜歡我打牌。」

「噢?真可惜,隻好下次再約了。」

「恐怕,是再也沒機會了。」

埃格溫幾乎是半提著伊娜,才把她拎出門。

門外寥寥積雪,堆積在崎嶇不平的石磚路麵。

偶爾,那被積雪壓彎的鬆木枝條,會把上頭的雪抖下來。

伊娜伸出手掌,一朵小小的雪花落在手心,並很快的融成水滴,淤積在那裡。

「很不錯吧?」

「嗯……」

兩人一起坐在門廊的階梯上,看著天上時而飄落的棉絮。

「那麼……你特地來……來盧耶……有何貴幹呢?」

「嗯哼?妳這麼想知道?」

埃格溫撥弄著腳邊的殘雪,他沒有戴手套,手被凍的發紅。

「我來通知妳,妳有新工作啦。」

「是什麼……」

「妳的工作,就是全年無休待在我們身邊,寸步不離。」

埃格溫搓揉著雪,把它們壓成一顆並不標準的球體。

「不容拒絕,直到妳還完欠款為止。」

「很可惜……咱……咱還不完的……」

「妳最後會還清的,無論如何。說老實話,妳也沒欠我們多少。」

埃格溫終於完成了他手裡的雪球,朝伊娜輕輕拋去。

伊娜躲不開,白雪打在她的棉質睡衣上,沒有綻放任何火花。

他們像孩子那樣笑著,靠在彼此身上。

直到一連串劇烈的咳嗽,打斷了笑聲。

-----完結篇的分隔線-----

瓷器公主

她是如瓷器一般,易碎的公主殿下。

而那位公主的王國,佇立於雲霞中的陶瓷城堡。

象牙白的潤彩,透明晶亮的釉彩,縱使是野獸也會為之駐足的完美無瑕。

當它們互相碰撞而叮噹作響,彷彿還能聽見微弱的輓歌吟誦。

是的

由人骨焚燒成灰,混入塑泥之中。

靈魂是紋飾,血肉是模具。

一切都是為了,鑄成與公主相配的夢幻之城。

搭建於死物殘骸之上,那曾經美麗的王國。

在薄暮之中,轟然傾頹。

然而,這並非一次滅絕,而是一樁交易。

它原始、基礎,卻也因此符合本源。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而後銀貨兩訖,兩不相欠。

伊娜披散著頭髮、大衣隨意聳拉在肩上,看上去邋遢至極。她一瘸一拐地蹣跚步行,身體像是淩亂的香檳塔,隨時都會崩塌。

清晨的街道空無一人,除了她赤腳踏在路麵的啪噠聲以外,格外的安靜。

時間過得朦朧又迅速,她卻一直隻能困在床榻上。時光像一條夾帶碎冰的河水,從她的身上滑過,刮走砂石與土粒。

好不容易,伊娜今天覺得有了些活力,想要出門走走。

由於費迪南先生和埃格溫嚴禁她出門,她隻能像這樣偷溜出門。

臨走前,她冒險在他們的前額上親了一下,隻希望不要把他們碰醒。所幸,他們因為過度勞累而睡得很沉。

伊娜其實並不想讓他們擔心,但總有種強烈的慾望驅使著她出門。她魯莽的找到那條棕黃相間的圍巾,匆忙出門。好像有位老朋友,正等著她赴約那樣。

她突然想起,今天貌似是特別的日子,似乎就是她自己的生日,十八歲生日。

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身體意外的舒暢許多,咳嗽沉寂了下來、陣痛隱藏了起來。那些灼熱又冰冷的臟器,也安分守己的默不作聲。

隻是,她的生日,不再是這天。

伊娜?伊耶,並不是在這天誕生的。那沐浴晨曦的、不可思議的生辰,並不是在這樣回暖的季節。

而是徹骨到把人凍醒的大雪紛飛,以及背後高昂升起的烈焰。

胎兒在白雪皚皚的子宮裡,蜷縮著身體、半張著拳頭,等候第一口氧氣灌入肺部。那種體驗非常疼痛,痛到她幾乎忍不住哭嚎。但很快地,那樣的苦行不再艱苦,而是令人甘之如飴的春風。

而現在,伊娜感覺不到寒冷,更感覺不到炎熱。她從腦部到肢體末梢,逐漸消融在無感的溶液裡。

「哈……哈……」

能吐出口的,隻有狼狽至極的喘氣。不知何時開始,措辭和修飾都已經離她而去,能訴說的,隻有不間斷的呻吟聲和喘息聲。

她不清楚自己要去哪裡,她隻知道,她還得繼續走下去,用自己的雙腳。

好像有一雙手,與自己的手指相纏。

不,不是一雙手,而是分別來自兩位朋友的兩隻手,拉著她往前。

朋友的麵容模糊,卻讓她感到安全與歸屬。於是,她安心的跟著,毫無猶豫。

天亮了,難以言喻的感受攀爬上伊娜的心臟。那像是一種粗暴的捶擊,敲打著她隨時會止息的心。濛濛夜影被點燈人捲走,換上嶄新的白晝畫卷。

她感受到,自己正活在這世上,笨拙的跳動、愚蠢的呼吸,毫無保留的去彰顯此生此世最大的本事。

天堂的光從雲隙滑落,像是一場傾盆大雨,將塵世沖刷洗淨。無羽之鳥劃過天際,吸引了伊娜的目光,她抬頭望去。

那隻美麗的鳥,來迎接她了。

伊娜站在原地,免得冒失的鳥兒迷失她的方位。

一度考慮是否要伸展雙臂,但她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無論如何,鳥兒一定會一頭撞進她的懷裡。

如她所料,她強撐著,並沒有被撞倒。

她的脈搏,那不斷掙紮的、代表嶄新魂魄的胎動,漸趨緩慢。

在那位公主的王國裡,所有閃耀過的時光都屏住氣息,在瓷器的碎片之間,與她一同沉眠。

它們與她一同滴答滴答地走,然後,不再流動。

再也,不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