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可不敢保證。」
被當成捉弄旅人的魔精,伊娜可無法反駁。
至少,她沒辦法拉下眼瞼、伸出舌頭,猶有餘裕的擺出惹人生厭的姿態。
「有緣再會,隻願您不要再被風中飄散的香氣迷惑。」
「唉……多謝忠告,隻怕我得去密林合眾國,稍稍引薦自己了。」
「祝您好運。對了……」
海鷗,隻是一個代稱而已。
當漁人望見海邊那不知名的白色鳥兒,他們會輕笑著飲用蘭姆酒,並替牠們冠上流浪者一貫的名號,那就是海鷗。
海鷗從來都不是某種特定的鳥,而是……
伊娜不小心傾瀉出淺笑,雖說她也不明白笑點何在。她決定不說出口,而是把這個有趣的玩笑話,留在心底。
萬物皆無物,萬事歸無事。
伊娜邁開腳步,朝著早晨的街道深吸一口氣。
早時咖啡的香氣湧入鼻腔,織入她蹣跚行進的腳步聲中。
咳嗽,不斷地咳嗽。
一次比一次更劇烈,一次比一次更疼痛。
一步比一步更艱辛,一步比一步更無力。
她用手掌摀住口鼻,抬起手腕,確認時間。
早上六點五十二分,指針仍在行走。
一如她的脈搏,滴答滴答,不斷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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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娜安坐在臥房的椅上,正對著窗外的落日。
她裹著兩條毛毯、纏上圍巾、身穿最厚重的衣物。然而,用處並不明顯,寒冷依然纏繞在她的體表。
她無力抬頭,無法觀賞落日的美景。
昏昏沉沉,又無法入眠。
一直折磨伊娜的咳嗽,暫時止歇了。安靜的空氣擁抱著她,像是嬰兒的繈褓。嗡嗡耳鳴輕搖骨髓、漫漫搔癢攀爬肌腱,她感覺像在一艘船上,隨著擺渡人的節奏,與湖水一起唱搖籃曲。
所有喧囂的呼喊,都在吟誦著平和的輓歌。
然而,還不是時候。
現在,還遠遠不是時候。
伊娜像窗口挪動了一下身體,某人如約而至。
威廉像一隻靈巧的貓,倏忽蹲坐在窗台。
他穿著一件邊角泛黃的白襯衫,外披一件寬大的西裝外套,和他的身材不符。
貌似是為了爬上窗台,他赤著腳。
威廉用琥珀般的眼眸朝裡看了一眼,當他聚焦於伊娜的身影後,露出了複雜的神色。
他很快地隱藏那種情緒,伸手叩了兩下玻璃窗。
伊娜想起身替他開窗,卻又跌回椅子上。
威廉摸索了不到十秒,就自己拉開了窗戶。
「希望這不會讓妳著涼。」
「咱沒有……那麼……脆弱……」
虛脫的語氣,沒有一絲說服力。
「身手……矯健呢……阿卡利斯先生……」
她出言讚美,情緒帶著一點挖苦。
她本來是要說出一些調侃的,但聲帶突然倔強地罷工,隻剩下半句意義不明的讚揚。
「妳可以叫我比利就可以。」
伊娜沒有回答,乾咳打斷了她的思緒。
威廉別過頭去,他知道,她不喜歡被看見脆弱的樣子。
伊娜總算平息了這段小噪音,她隻能祈禱自己的臉色不要太差,不要引起不必要的同情心。
「我今夜就會動身離開盧耶。」
威廉稍稍下壓頭頂的毛氈軟帽,並扯了扯大衣領口。
「畢竟,我可不能被抓到尾巴。」
抓到尾巴,真是個突兀的比喻。
「您還……還挺會開玩笑的。」
「很遺憾,不是玩笑。」
威廉斜了斜身子,好像把什麼藏到了背後。
伊娜發覺,他總是穿著長袍、大衣、過於寬大的外套,這些衣物的麵料比較硬,能遮掩臀部的形狀。
「您……該不會……」
他露出了狡詐的微笑,沒有正麵回應。
「毛氈軟帽有著細軟疏鬆的觸感,除了聲音會變得模糊以外,沒什麼缺點。隻要夠舒適,一對小小的耳朵還能央求什麼呢?」
伊娜努力回想,她很確定自己一定目睹過威廉摘下帽子,一定有。那帽子下究竟有沒有顯眼的體徵,她一定可以給出答案。
但是,她的記憶太模糊。
「您這是……玩笑話嗎?」
「帽子底下,也許是。但我的出身,絕對不是。」
伊娜瞪大眼睛,這毫無道理。
「聖女教怎麼會讓獸人……」
「嗯哼?聰明伶俐的伊耶小姐,可以試著猜猜看。」
不知是否為錯覺,威廉的軟帽搖動了一下,像是裡麵藏了兩瓣小東西。
「聖女冕下與造物主的心胸,從來都不像世人所詮釋的那樣窄小。」
他話鋒一轉,變得嚴肅沉穩許多。
「嗯……但很不幸……公社的大人物可就略有微詞了。」
伊娜明白了,費迪南先生究竟是如何憑藉幾場交際,就成功挑撥公社與教會的關係。他們揭露了關於勇者血統的情報,讓兩方就種族議題出現爭執。
因此,勇者才會親自涉入復辟行動,才會要親自扮演“威廉?阿卡利斯”。
說到底,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伊娜的臉像燒鐵一樣竄紅、發熱,愧疚感讓她想當場跳出窗外。
「親自麵見不好惹小姐以後,我心滿意足。」
「咱……那個……」
伊娜咬緊下唇,一想到這一切都源於自己,就無法避免的感到害臊。
她把臉埋進圍巾裡,才終於緩解了一點。
威廉笑瞇瞇地,觀察她無地自容的姿態。
「好了,開往日輪之蛇國的船要開了,容我先行告退。現在,還沒到認罪的時候。」
「嗯……」
「正如妳深知自己沒有資格,對自己的忠臣施予懲戒。我當然必須得到製裁,隻不過,並不是被祂以外的存在。」
「一路……順風……」
威廉弓起身體,翻身跳下窗台。
先是縮起雙手,旋轉雙腿。而後兩腳伸直,反方向迴轉上半身。最後曲起雙腿,平穩落地。
隱約能看見,身後似乎有一抹紅銅色的、與他髮色相同的尾,一閃而過。
「願妳空無一人的王城內,永世充斥萬民沉默的喝采,與無形的花束。」
他朝著悖離常規的目標,一往無前地逃竄。
「再見,不好惹小姐。」
留下一句簡短的告別,西邊的餘暉照著他麵容上虔誠的吻痕。
屬於他長久的安息日,終於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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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伊娜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溫暖的床上。
她努力想認清現狀,朝床沿移動手臂。
「哇嗚,冷靜點,小妞。」
伊娜有些驚訝,認出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埃格……咳咳……埃格溫?」
「是的,我們親愛的小姐,是的。」
埃格溫的眼裡都是血絲,恐怕有很長一段時間難以入眠了。他多了不少白頭髮,這讓他看上去蒼老很多。
他挽起她的手,把它用雙掌小心地包住。
他用額頭抵著她的手,像是一種奇怪的祈禱姿勢。
伊娜正想說話,乾咳卻搶先一步鑽出喉嚨。
灼熱感瞬間在胸腔蔓延,連帶著全身骨骼一同發起的疼痛狂歡。
「嘶……」
「都叫妳冷靜點了,怎麼講不聽呢。淑女要怎麼樣來著?冷靜……」
「平穩……」
「優雅,以及?」
「不卑……不亢……」
「很好,很好。」
埃格溫的頭髮到處亂翹,明顯是因為連夜趕路,完全沒有心情和精力整理。
他遠比以往任何時候更憔悴、更虛弱,他來回親吻著伊娜的手背。
伊娜感覺的到,他臉上未乾的淚痕。
埃格溫安靜了很久,直到伊娜感覺疼痛舒緩了一點,他才輕聲細語的開口說話。
「妳可真是出乎我們所有人的預料,學校的重建要價不菲。賠款就從妳的工資裡扣,沒意見吧?嗯?」
他咧出一個勉強的笑。
「……"對不起"……」
道歉聲細如蚊蠅,她知道,這樣根本不夠。
「沒什麼好抱歉的,妳做的才是對的。」
埃格溫說著,這並不是原諒她的一意孤行,而是在說服與安慰自己。
他看了一眼窗外,生硬的轉變話題。
「嘿,盧耶難得下雪了,想去外麵打雪仗嗎?」
「那可會把衣物……弄濕的……」
「真會假正經,妳幾年前可不是這樣子說的。」
想起自己一到下雪天,就振奮精神出門玩雪的回憶。費迪南先生擔心自己著涼,想出去製止。
但伊娜完全不管,甚至還挖出一團雪球,砸在費迪南先生的披肩上。
埃格溫跑出門查看情況,也起了幼稚的玩心,朝伊娜和費迪南連砸了數十球白雪。當雪球在身上爆裂時,細小的冰晶如東洋的煙花迸裂。
他們玩到每一綹頭髮都夾雜著水與冰,被費迪南先生罵了兩個小時。
「妳可不要說,自己能抗拒誘惑。」
「那……那是……」
伊娜想說自己當時還保留著任性蠻橫的脾氣,尚未被糾正的惡習。
但聯想到自己近期惹出來的麻煩,根本說不出自己已經長大成人之類的反駁。
「費迪不會發現的,來吧。」
拗不過,隻得同意。
在埃格溫的攙扶下,伊娜吃力的走下樓梯。
樓下,普列塔夫人和琳達女士正坐在桌前打牌,似乎在玩撿紅點。
「伊耶小姐、伊耶先生,一起來吧!這樣子總算湊齊四個人,可以來一局了。」
埃格溫稍微低了低頭,禮貌地回話。
「真遺憾吶夫人,我的小女孩可不喜歡我打牌。」
「噢?真可惜,隻好下次再約了。」
「恐怕,是再也沒機會了。」
埃格溫幾乎是半提著伊娜,才把她拎出門。
門外寥寥積雪,堆積在崎嶇不平的石磚路麵。
偶爾,那被積雪壓彎的鬆木枝條,會把上頭的雪抖下來。
伊娜伸出手掌,一朵小小的雪花落在手心,並很快的融成水滴,淤積在那裡。
「很不錯吧?」
「嗯……」
兩人一起坐在門廊的階梯上,看著天上時而飄落的棉絮。
「那麼……你特地來……來盧耶……有何貴幹呢?」
「嗯哼?妳這麼想知道?」
埃格溫撥弄著腳邊的殘雪,他沒有戴手套,手被凍的發紅。
「我來通知妳,妳有新工作啦。」
「是什麼……」
「妳的工作,就是全年無休待在我們身邊,寸步不離。」
埃格溫搓揉著雪,把它們壓成一顆並不標準的球體。
「不容拒絕,直到妳還完欠款為止。」
「很可惜……咱……咱還不完的……」
「妳最後會還清的,無論如何。說老實話,妳也沒欠我們多少。」
埃格溫終於完成了他手裡的雪球,朝伊娜輕輕拋去。
伊娜躲不開,白雪打在她的棉質睡衣上,沒有綻放任何火花。
他們像孩子那樣笑著,靠在彼此身上。
直到一連串劇烈的咳嗽,打斷了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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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器公主
她是如瓷器一般,易碎的公主殿下。
而那位公主的王國,佇立於雲霞中的陶瓷城堡。
象牙白的潤彩,透明晶亮的釉彩,縱使是野獸也會為之駐足的完美無瑕。
當它們互相碰撞而叮噹作響,彷彿還能聽見微弱的輓歌吟誦。
是的
由人骨焚燒成灰,混入塑泥之中。
靈魂是紋飾,血肉是模具。
一切都是為了,鑄成與公主相配的夢幻之城。
搭建於死物殘骸之上,那曾經美麗的王國。
在薄暮之中,轟然傾頹。
然而,這並非一次滅絕,而是一樁交易。
它原始、基礎,卻也因此符合本源。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而後銀貨兩訖,兩不相欠。
伊娜披散著頭髮、大衣隨意聳拉在肩上,看上去邋遢至極。她一瘸一拐地蹣跚步行,身體像是淩亂的香檳塔,隨時都會崩塌。
清晨的街道空無一人,除了她赤腳踏在路麵的啪噠聲以外,格外的安靜。
時間過得朦朧又迅速,她卻一直隻能困在床榻上。時光像一條夾帶碎冰的河水,從她的身上滑過,刮走砂石與土粒。
好不容易,伊娜今天覺得有了些活力,想要出門走走。
由於費迪南先生和埃格溫嚴禁她出門,她隻能像這樣偷溜出門。
臨走前,她冒險在他們的前額上親了一下,隻希望不要把他們碰醒。所幸,他們因為過度勞累而睡得很沉。
伊娜其實並不想讓他們擔心,但總有種強烈的慾望驅使著她出門。她魯莽的找到那條棕黃相間的圍巾,匆忙出門。好像有位老朋友,正等著她赴約那樣。
她突然想起,今天貌似是特別的日子,似乎就是她自己的生日,十八歲生日。
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身體意外的舒暢許多,咳嗽沉寂了下來、陣痛隱藏了起來。那些灼熱又冰冷的臟器,也安分守己的默不作聲。
隻是,她的生日,不再是這天。
伊娜?伊耶,並不是在這天誕生的。那沐浴晨曦的、不可思議的生辰,並不是在這樣回暖的季節。
而是徹骨到把人凍醒的大雪紛飛,以及背後高昂升起的烈焰。
胎兒在白雪皚皚的子宮裡,蜷縮著身體、半張著拳頭,等候第一口氧氣灌入肺部。那種體驗非常疼痛,痛到她幾乎忍不住哭嚎。但很快地,那樣的苦行不再艱苦,而是令人甘之如飴的春風。
而現在,伊娜感覺不到寒冷,更感覺不到炎熱。她從腦部到肢體末梢,逐漸消融在無感的溶液裡。
「哈……哈……」
能吐出口的,隻有狼狽至極的喘氣。不知何時開始,措辭和修飾都已經離她而去,能訴說的,隻有不間斷的呻吟聲和喘息聲。
她不清楚自己要去哪裡,她隻知道,她還得繼續走下去,用自己的雙腳。
好像有一雙手,與自己的手指相纏。
不,不是一雙手,而是分別來自兩位朋友的兩隻手,拉著她往前。
朋友的麵容模糊,卻讓她感到安全與歸屬。於是,她安心的跟著,毫無猶豫。
天亮了,難以言喻的感受攀爬上伊娜的心臟。那像是一種粗暴的捶擊,敲打著她隨時會止息的心。濛濛夜影被點燈人捲走,換上嶄新的白晝畫卷。
她感受到,自己正活在這世上,笨拙的跳動、愚蠢的呼吸,毫無保留的去彰顯此生此世最大的本事。
天堂的光從雲隙滑落,像是一場傾盆大雨,將塵世沖刷洗淨。無羽之鳥劃過天際,吸引了伊娜的目光,她抬頭望去。
那隻美麗的鳥,來迎接她了。
伊娜站在原地,免得冒失的鳥兒迷失她的方位。
一度考慮是否要伸展雙臂,但她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無論如何,鳥兒一定會一頭撞進她的懷裡。
如她所料,她強撐著,並沒有被撞倒。
她的脈搏,那不斷掙紮的、代表嶄新魂魄的胎動,漸趨緩慢。
在那位公主的王國裡,所有閃耀過的時光都屏住氣息,在瓷器的碎片之間,與她一同沉眠。
它們與她一同滴答滴答地走,然後,不再流動。
再也,不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