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一陣誇張的吆喝聲,這次采購的負責人小步跑上來,很殷勤的撿起地上的文件夾。
“是紙張割到了您的手嗎?”
“不。”
四宮側了下身,說:“是我自己不小心。”
他還算隱晦的又看了眼簽名,之後居然耐著性子和負責人聊起了天。
沒一會兒,就說到了新來的老板娘親戚。
——主要是海音寺千秋外形過於紮眼了,認識不認識的,見過了都能記住,打聽起來異常的容易。
負責人現在攢著勁要跟金主處好關係,說起八卦來嘴上連個把門的都沒有。
四宮小次郎這下才知道,她是老板娘很遠房的親戚,甚至都不同姓。
‘怪不得一副打聽其他出路的樣子……’
四宮小次郎心下一動,懷疑她被親戚冷待了——哪怕老板娘對她可以,河田老板說不定會有意見。
結果負責人嘿嘿一笑。
“老板才不會有意見呢!”
中年人神秘兮兮的跟他說,“就算老板娘有意見了,老板都沒意見。”
這語氣過於促狹,四宮下意識皺起眉頭。
“你這是什麼意思?”
男人擠了擠眼睛,“就是小哥你想的那個意思啊。”
他說:“我們老板有條圍巾,和她的款式一樣呢,隻有出門才戴,都不敢讓老板娘看見的,還有哦……”
還有老板貌似轉性了。
河田齋倒也不是花心,而是逢場作戲時十分的理直氣壯,過度的大男子主義,讓他覺得那些都是工作的一部分。
他甚至不避諱被下屬看到,又或是下屬將其告訴妻子。
“但是最近就有點變了,老板很注意——”
“夠了。”
四宮小次郎不耐的打斷他:“不要聽風就是雨,河田先生就不能因為考慮妻子的心情,而改變自己嗎?”
員工撇嘴,說:“要是考慮妻子,早十幾年前就考慮了。”
前年老板娘看到他和媽媽桑過夜,氣到回娘家,不也是冷戰一番就無疾而終,後來該什麼樣還什麼樣嗎?
“我跟你說你不懂哦,男人發生改變的感覺,是很玄妙的,最重要的是會顯年輕。”
“小哥應該知道的吧,就是你這個年齡段少年人動心時,傻乎乎,燙滾滾的那種感覺。”
“而老板變化的契機,就在她來的那幾天,哎呀,我都懷疑她不是老板娘的親戚,是老板的情人——”
“我說夠了。”
四宮的嘴唇抿成一道直線:“不要說這種沒有根據的話,難道河田夫人會自己騙自己嗎?”
負責人心說這可不一定了。
其實金主嘛,想反駁他隨便啦,不過眼前這位四宮君年紀不大,架子倒是擺的好,負責人甚至從他眼底看出一絲夾雜著厭惡的鄙視。
就很不爽。
“有什麼不可能的?”
他倒也沒明火執仗的爭,隻是聲音不大不小的,自言自語似的碎碎念道:“老板夫婦很多年沒有孩子,就是因為老板娘娘家厲害,卡著不讓想彆的辦法,才拖到了現在,說不定她現在覺得有所虧欠,所以主動幫忙遮掩呢?”
這話一出,四宮覺得跟他爭辯都是在浪費時間。
“我先走了。”
他甚至沒跟負責人打招呼,隻出倉庫時,吩咐了一下遠月後勤部的監管:“裝車時小心一點。”
“您放心吧。”
聽到那人用敬語回話,負責人呀了一聲,又十分懊惱的拍了下腦袋。
——這又不是部門裡新來的小年輕,陰陽怪氣的爭這一句話的高低做什麼啊!
那邊廂,四宮順著園區的大路,慢慢走向了居住區的方向。
員工宿舍在這邊。
此時已經接近中午,他記得河田氏早晨那一趟,給三色花盤送完菜後再跑另外兩家,差不多就是這個時間回來。
他進來時看過園區立牌上的示意圖,雖然沿路一直假裝看風景,依舊在差不多一刻鐘後,走到了宿舍後頭車庫的位置。
此時,四宮小次郎的腦子裡還回蕩著負責人嗶嗶的那些話,越想越氣,幼稚的拿腳跟碾了下草叢。
碾完因為太恥,他又捂臉在原地尷尬了一會兒,覺得實在不至於。
那畢竟海音寺千秋啊!
說好聽點是悠閒,說難聽點,她悠閒的都有些傲慢了。
就看著那麼個人,你可以想象出她在社會的大潮裡隨波逐流的樣子,但絕對想象不出她為了生活侮辱自己的樣子。
做有婦之夫的情人?
“那多劃不來啊。”
四宮小次郎甚至都能想到她說這些話時,那種吊兒郎當的語氣:“有婦之夫等於自帶一重麻煩,我實在不想動,去釣個金龜婿一勞永逸不好嗎?”
尤其那還是她長輩的丈夫。
敢貼上來,她不得陰陽怪氣半軟不硬的懟他嗎?
再有糾纏,她不得眯眼笑著,眼底卻寫滿了再來我揍你嗎?
他跟海音寺千秋說了那麼多次話,幾乎每次都是以“再來我就揍你哦”這個微笑表情結束的。
她能給誰好臉?
在這種大前提下,四宮小次郎想起她那難搞的性格,居然莫名有些欣慰。
他沿著指示線又拐了個彎,眼熟的貨車就停在左前方,建築背麵靠近樓梯的地方,正站著那個熟悉的側影。
他第一次見她就是側影。
五官模糊,曲線朦朧,悠閒的像是整個世界都和她沒關係,眼睛閉著閉著,就能直接化在光裡。
“海——”
“千秋!”
話未出口,陌生男人高揚的呼聲,直接打斷了四宮的步伐。
不,也不算陌生。
那是河田氏的老板河田齋,四宮昨天還見過他。
河田先生代表這次實習的供貨環節,直接給他打了個滿分,言語間多有鼓勵,看起來是很斯文溫和的那種人。
彆說頭腦發熱迷戀年輕的女孩,四宮甚至不太能把他和員工嘴裡那個大男子主義的花心形象聯想到一起。
但現在,他突然信那個人的話了。
因為愛意是藏不住的。
哪怕隔了這麼遠,他都能看出那個男人此刻的心情——
他不斷的肢體小動作,壓都壓不住的笑容,下意識跟著海音寺動作轉向的身體
——羅列完這些,四宮甚至忍不住要想,他平時在廚房其他人眼裡,是不是也有這麼明顯?
遠處,河田先生大概是要出門,實在不得不離開,道彆時拉開公文包後,取出了個什麼東西遞給千秋。
像是個小禮品。
四宮小次郎冷靜的評價到:比起中年男人買給情人的,這玩意兒更像是少年人買來討好心上人的。
“果然動心了就會犯傻嗎……”
遠處,海音寺千秋其實也沒乾啥。
比起應付店裡的其他路人時,她現在動作幅度可能稍微大點,但也有限,真論起來,連抬眼直視河田齋的次數都不多。
隻有最後告彆時,她額外上前了一步,伸手拍了拍男人的肩膀,抱怨性的提示他沾了什麼灰塵。
“嘖。”
四宮也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心情,好笑的想:“還知道要給甜頭呢。”
他就這麼看著兩人客氣的道彆,看著她對那男人搖手再見時,臉上還是一種懶洋洋的縱容,一旦看不見了,立刻閉眼抬頭,長長的打了個哈氣。
哈完氣她還抻了個懶腰,腰背擰成柔滑有力的曲線,疏朗的像是夏日湧動的海浪。
四宮小次郎覺得自己大概是該躲一下的,但腳莫名就是不想動。
於是那邊,伸完懶腰後的海音寺千秋又扭了下脖頸,順理成章的看見了他。
“喲。”
她超自然的衝他抬了下手。
那女人甚至一點驚異心虛都沒有,向他的方向懶散的踢踏了兩步,“進門就聽說有遠月的車來了,你果然還是小心眼,一直記著食材的事兒吧~”
“——為什麼笑的那麼惡心?”
“哈?”
海音寺千秋腳下一頓,啊,懂了:“你看到啦。”
她歪頭想了下,原先的四宮,是萍水相逢長生不老藥,現在嘛,萍水相逢成陌路,就看他頭頂那白沙沙的箭頭,保不齊人家對她觀感是負的。
她道德底線靈活,不覺得有啥,但同樣尊重彆人覺得有啥的權利。
海音寺心說三觀不合就算了,和一路人吵架也挺累的。
於是她乾脆也不往前走了,笑眯眯說了句:“告辭。”
說完轉身就走。
“你……是自願的嗎?”
轉身那一瞬間,四宮在她身上看到的,分明還是那個懶散傲慢的影子。
“如果是被威脅,還是迫不得已,你完全可以報警——”
“您可算了吧!”
海音寺千秋頭一次提高聲音打斷一個人。
那警是隨便可以報的嗎?
河田夫婦到底有沒有罪還要調查臨檢,她這黑戶基本一抓一準。
“不是,四宮君……”
海音寺幾乎是誠懇的詢問他,“這些事,我是說,在我這個當事人都沒反應的情況下,它跟你有什麼關係嗎?”
四宮側頭啐了一聲,嫌棄的說:“那你知道河田氏的員工都在傳些什麼謠言嗎?我不覺得你是那樣的人。”
海音寺千秋心說這是什麼霸總發言,“你覺得”能代表一切嗎?
“四宮君,從社交角度來講,你覺不覺得自己行為……有點過界了?”
四宮洶洶的氣勢一頓,抿嘴,“我隻是看不過去,好心勸你走回正路罷了。”
“在店裡時,你明明一直有意在學習一些技能,法語的單詞記的也很快,那是努力生活的人才會有的樣子,可你現在——”
四宮小次郎仰了仰下巴,努力壓住了心底滿溢的刻薄。
“你有沒有想過,現在這樣自甘墮落,將來遇到真正喜歡的人怎麼辦?不,隻說現在,現在你要怎麼麵對親戚長輩,還是說……”
他扶著眼睛呼了口氣,克製住了將要失控的語氣:“還是說員工傳的是真的,你不是借住的親戚,而是從一開始就——”
“千秋。”
值此千鈞一發之際,一道熟悉的呼喊聲,再次打斷了四宮小次郎將要出口的話。
隻不過這次是女聲。
伴隨哢噠哢噠木屐點地的聲音,轉角樓梯處,緩緩出現了河田太太的身影。
這位女士端莊的走到近前,第一眼就看到了海音寺千秋尚還拿在手上的東西。
她稍微側身,又看四宮小次郎,輕聲問:“這是誰呀?”
四宮小次郎察覺到她的語氣並不友善。
“還有這份禮物。”
河田女士將小盒子拿在手心,動作溫柔,卻不容拒絕,“它又是哪裡來的?”
“唉?”
海音寺千秋正要說話,四宮小次郎上前一步,說:“是我送的。”
“嗯?”
女人瞬間眯起了眼睛,藏住了其下敏銳的好奇:“還有,我剛才好像聽到了什麼‘喜歡’,什麼‘在一起’的詞彙——”
“我原以為是千秋在跟人吵架呢,這位……四宮君?”
女人挑剔的辨彆著他廚裝上的胸牌,語調溫柔的咄咄逼人道:“你在和千秋說什麼呀?”
說什麼?
四宮的大腦幾乎是空白的,但察覺到河田女士的態度有異後,他下意識便想先維護她,人還沒反應過來呢,謊言就已經出口了。
他說:“是我在向她告白。”
四宮小次郎冷靜的抹掉了河田先生存在的痕跡,插在褲兜裡的手抖的厲害,聲音卻一點沒有變化。
“之前在店裡……我們就相處了很久,現在是我決定要告白,千秋和我……正在商量在一起的事。”
海音寺千秋:……
海音寺千秋:你倒也不必犧牲至此。
而且這波屬於火上澆油了啊。
四宮小次郎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緊張的眼花了,因為在話出口後,他突然在河田太太溫柔的笑容裡,察覺到一股洶湧的惡意。
下一秒,錯覺般的惡意消失。
端莊的夫人微笑著抬手捂住了嘴,說討厭啦:“這個年輕人真愛開玩笑,是千秋的朋友嗎?”
她轉頭看向海音寺,眼神雀躍的像個小女孩,“你外出工作時認識的?”
“嗯哼。”
海音寺千秋保持著那副懶散的姿態應了她一聲。
然後,在四宮小次郎震驚的目光裡,海音寺千秋側身低頭,垂下眼眸,對著站在身邊微笑著的河田太太,露出了個和之前差不多的笑容。
再然後,她用撣去河田先生肩頭灰塵的那隻手,輕輕撩起女人鬢邊垂下的頭發,溫柔的挽到了她耳後。
海音寺千秋說:“四宮君大概隻是想打圓場吧。”
她狹長的眼尾斜睨過來,笑容平和的不沾半點真心,複又看向河田太太,道:“美智子了解我,他又不了解,之前意外看到齋君來找我,大概是怕你會誤會吧。”
“這麼說,”河田太太對粉頭發的少年笑了笑,“四宮君也是個好孩子呢。”
這就是成年人的皮笑肉不笑。
看著溫柔,實則將打量和審視,都掩在了彎彎的眼波裡。
那邊廂,海音寺千秋像是完全感覺不到這份惡意一樣,任由女人扯著她的袖口,撥冗給了四宮君一個【雖然多謝,但你真的自作多情了】的眼神。
“我們四宮一直都是好孩子的。”
她那語氣跟幼兒園老師表揚小朋友一樣,說再見時,招手都不走心。
之後,河田美智子直接抱住了她整條胳膊,一邊拉著她往前走,一邊喳喳的說:“我今天做了水果茶呢,是千秋喜歡的梨子……”
四宮小次郎剛被震撼了全家一整年,回神時隻剩兩道背影,他張了張嘴,下意識想先叫住她。
男孩還未開口,前方,抱著千秋手臂的女人已經敏銳的回過頭來,麵無表情盯了四宮一眼。
生生把他釘在了原地。
轉頭前,女人又額外對他笑了一次,像是要把四宮小次郎的臉認真烙進了腦子裡,眉眼彎彎間,寫滿了“這事兒沒完”。
事實上,這事兒還真沒完。
當天夜裡。
客臥。
河田夫人穿著居家的浴衣,神色肅穆的坐在了她床邊。
“千秋難道不想解釋一下嗎?”
河田美智子想要握她的手:“那個年輕男孩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真的跟千秋告白了嗎?”
“沒有哦。”
海音寺千秋縱容似的回答逼問,借著遞水杯給她的動作,躲開了她的手。
“就算沒有告白……”
河田太太顯然不是一句話可以打發的,“那千秋可以確定他不喜歡你嗎?”
啊這……
海音寺千秋咂了咂舌。
她也不曉得自己算不算直女裝姬,但她微妙的就很會哄人——比如現在——千秋就很明確的感知到:
河田夫人需要的,不是她對於四宮小次郎的否認。
比如說【我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她需要的,是海音寺對她的肯定和剖白,即:【我喜歡的是你,怎麼還會在意彆人呢?】
但海音寺偏偏不是很想這麼說。
現實點講,河田家於她,就是個廉價新手村,混上三兩個月她就該提桶跑路了。
而且說是攻略倆人,海音寺客觀上卻沒花什麼心力,至今為止,和河田夫婦的肉|體都還是零接觸。
哦,錯了,不是零。
剛來那天為了下猛藥,她用拇指蹭過河田太太的鎖骨。
但也就僅此而已了。
於是,此時此刻,看著穿浴衣,氣勢洶洶的像是想攤牌表白的河田太太,海音寺千秋在沉思了千分之一秒的時間後,理智的決定:先倒打一耙吧!
至於打哪……
多日之前壓在眼影盒下的那張名片,如閃電般劃過了她的腦海。
於是海音寺千秋順理成章的略過了所有問題。
她改換姿勢,雙手抱臂著向前傾身,直視河田夫人的眼睛,道:“說起這些來,美智子不是該先跟我解釋一下嗎?”
“比如。”
她慢吞吞的在女人鼻尖上吹了口氣:“甚爾君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