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經曆過什麼,才會決定自我了斷?
上個月剛滿二十五歲的白梓,大概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此時的她,正站在邶市裡一棟商業大樓的頂層——再確切一點,頂層的欄杆上。
風吹過,白梓的灰色長披風揚了揚,露出穿著暗藍牛仔褲的細直雙腿。
由於被寬大的黑色漁夫帽遮蓋著,陽光僅能照到白梓那瘦削的下巴邊緣。
如果隻看白梓的右臉,她不僅長得清秀,透亮的杏眼和淺淺的酒窩搭配起來,還讓人覺得有點俏皮可愛。
但藏在帽簷陰影之下,那副木製棕框眼鏡後的左眼周圍,卻布滿了與“清秀”毫不沾邊的燒傷疤痕,更彆說什麼俏皮可愛了。
被凹凸不平的皮膚圍起來的左眼中央,是略顯呆滯的墨色瞳孔。
白梓的左眼,看不到任何東西,右眼患有高度近視,摘下眼鏡後就是純瞎子。
這會兒,她正用右眼俯瞰著腳下的整座城市:耀眼的陽光下,高樓林立且車水馬龍,熱鬨至極卻冷漠無比。
白梓決定自我了斷的直接原因很簡單——餐廳老板忘記在她的外賣裡放餐具。
對,僅此而已。
一個小時前,白梓決定奢侈地在點餐界麵上選了“需要餐具”,為此還多花了一塊錢。可當外賣送來後,白梓卻發現裡麵既沒有筷子,也沒有叉子,她唯有坐在街邊,狼狽地用嘴直接從碗裡吸食粉條,還不小心嗆著,將整碗粉灑在地上。
就在那一刻,白梓決定結束自己二十五歲的生命。
但其實,今天,白梓本可以不叫外賣。
她應當在這棟大廈一樓的健身館裡,吃公司早就安排好的員工餐,既環保又健康。
可不巧的是,在臨近中午的時候,白梓收到了健身館館長的通知:她被炒魷魚了。本就連早餐都沒吃便匆匆趕來帶領學員們練得大汗淋漓的白梓,唯有忍著低血糖引發的暈眩感,用外賣APP點了一份桂林米粉。
再囉嗦幾句,按理說,白梓今天本不該被炒魷魚——如果在一個星期之前,那位跆拳道男教練沒有汙蔑白梓在課外時間性騷擾一名女學員的話。
對,“性騷擾一名女學員”,儘管白梓本身就是一個女人。
若要沒完沒了地探究下去,白梓根本不會千裡迢迢跑到邶市的這家小健身館裡屈身當一個月薪不足五千的武術教練助理——但前提是,如果在白梓十六歲的時候,她的父母並沒有在一場大火裡死去,白梓的左眼也沒有被燒傷致盲,更沒有因此陷入害死父母的自責裡,從而導致她的人生軌跡完全顛覆的話。
如此推算下來,白梓想跳下百層大樓的理由,可以追溯到盤古開天地的那一刻。
她的命運,如煉獄的深淵般黑暗得讓人窒息。
而此時,邶市的天空仍晴空萬裡、豔陽高照。
俯瞰著這麼美的世界,白梓隻覺得自己與其格格不入——這個社會,容不下弱者,而白梓恰恰是弱者中的弱者,無論是心理或是生理上。
白梓戴著的二手藍牙耳機裡,播放著古老的小提琴曲,音質雖劣質,但旋律卻輕快昂揚。
風吹過,她看向耀目的太陽,取下耳機,閉上雙眼。白梓患有嚴重的皮膚過敏,無法長時間呆在陽光裡——可現在,她不在乎。
雖然白梓從小就體弱多病,但她的嗅覺和聽覺卻極其靈敏。
對白梓來說,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有特彆的氣味和聲音,比如陽光。
她很喜歡陽光的聲音,當全身心去傾聽時,白梓的耳膜會有一種被暖水包裹的柔軟感。
柔軟。
當這個詞跳出來時,白梓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了“那個人”的身影。就像陽光的聲音,但卻更為柔軟且溫暖,光是想象,立於扶手上的白梓就感覺自己已經被對方的氣息溫柔地包裹起來。
似乎在頃刻間,某種稍顯冷硬的東西,融化了。
於是,當風停下的時候,白梓打消了跳下大樓的念頭。
也許是不想砸中無辜的路人,也許是不想做個沒吃飽飯的餓鬼,也許是陽光的聲音給予了白梓繼續活下去的勇氣,但最根本的原因,是白梓擔心這會給在這棟大廈裡工作的“那個人”帶去陰影。
“那個人”,是白梓在父母死後活著的唯一理由。
如果“那個人”會因這棟大廈死過人而感到害怕的話,她就暫且先活下去吧。
過幾天再找個沒人的深山老林,把自己隨便吊死算了。
剛這麼想著,白梓身後不遠處的鐵門開了。
站在鐵門後的,正是“那個人”——孟以嵐,一個雖比白梓年長五歲,卻讓白梓記掛了將近十年的女人。
先不談性彆,隻論出身地位,白梓可能連“記掛”孟以嵐的資格都沒有。
作為華國最頂尖企業“宏亞集團”的董事長孟帆的長女,孟以嵐是比枝頭上的鳳凰還要矜貴的存在,而白梓,彆說癩蛤蟆了,說是泥地裡的蚯蚓都不為過。
可是,這隻鳳凰卻在多年前,毅然飛出自己的金巢穴,切斷與家族的往來,投入媒體行業,鑽進了泥地裡摸爬滾打。
也算是虎父無犬女,雖從最底層的社會記者做起,但孟以嵐卻成績斐然,挖出的新聞事件無一不博得全社會百姓的關注,還創立了專門為百姓發聲的個人工作室。
可就在那時,孟以嵐的學長兼合夥人林曲為卻涉嫌與一樁震驚全國的貪汙案有關而鋃鐺入獄,隨後,一夜之間,孟以嵐的自媒體帳號被封,工作室被迫關閉。
自此,孟以嵐銷聲匿跡,很快就被眾人遺忘。
唯有白梓仍不斷追尋,多年後,她才發現孟以嵐成了一家普通媒體公司的內容運營主管,在那裡,似乎沒有人知道孟以嵐的出身,而孟以嵐也不曾把自己的事告知他人。
憑著過人的能力,孟以嵐很快就在新公司裡穩住了地位。
此外,她還長著一張任誰看了都會為之心悸的冷豔麵容,可由於性格孤傲,周遭的男性生物隻敢遠觀,而不敢有絲毫逾越的舉動。
就是這麼一個女人,和白梓不謀而合地,在同一天的同一個時間點來到了這棟大廈的天台。
今天,孟以嵐把經常披散的卷發紮成了利落的發髻,露出雪白而細長的脖頸,貼身的黑色工裝增添了幾分禁欲氣息,下身被同色包臀裙緊緊裹著,再往下,白如凝脂的纖細雙腿,腳踩著一雙能紮死人的高跟鞋。
她沒有發現白梓,開了門後便目不斜視地往天台邊緣走去,臉色一如往常般淡然且冷冽,手中還夾著一支剛點燃的淡紫色女士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