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深處如平川 “誰將褪至……(1 / 2)

他能聽到心跳聲。

咚咚,咚咚,咚咚,仿似祭典上樂手們手中邊緣繡著紅絲線的框鼓發出的聲聲狂熱回響,又像於燃起的黃金爐灶前起舞、周身飛旋紗衣如褪去之皮的舞女,她們足尖點在沙礫上所引起的每一次震顫。

他知道這鼓點不會停止。它將永不休止,永不休止,永不休止,直至———

“赫爾,”

他看見深綠環衫間,有人朝他伸出手,麵目被迷霧籠罩。

“來■■■嗎?”

破碎的古老神殿內、隻餘半截的巨大城牆腳下駐紮著一支沒有紋章的神秘軍隊。

深紫色天幕下,被席卷千年的風沙與廣袤近乎至天邊的土黃色大地折磨得精疲力儘的士兵們皆東倒西歪地趴在尚未被沙子掩埋的殘破地板和可以窺見昔日宏偉的石柱上沉沉睡去。他們十數人為一組,聚團擠在隻有巴掌大小的黑色提燈旁;而此刻夜深時分,每個人都蜷縮起來,或是在睡夢中咬緊牙關,或是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句無意識的惶恐呢喃,於亡者汙濁刺骨的低語中瑟瑟發抖。即使是昂貴香料燃燒時,燈罩內濃金色火焰所散發的足以融化黃金的熱意,也無法完全抵抗充斥在空氣中綿延千年的詛咒。

盤腿倚在一處角落裡歇息的青年此時便顯得格外突出。他發色墨綠,神情平靜,坐姿端正得仿若不曾陷入夢中。肩上紅絲絨披風掩蓋住大半身軀,懷中被左手穩穩抱持的暗金頭盔頂端羽冠恍如貫穿頭部的縱列血痕;他同樣穿有手甲的右手緊握被放在一旁沙地中的闊劍劍柄,流光眩目的利刃些微滑出劍鞘。

半晌,殘月的冷洌視線穿過四散的積雲。它與莽莽星空一同,向碎裂穹頂下的青年投去深深一瞥。

青年睜開雙眼,薄紫色虹膜上赤色鼓動而過。

隨後一陣暖流自左胸處被泵向全身,在血管中奔流戰栗著驅散了沙漠夜晚乾燥的寒意,喉頭灼燒似的乾渴,與夢醒時分顱內尚未消散的迷蒙嗡鳴。

麵容年輕的將軍——赫爾墨斯·羅蘭德將籠在身上、縫隙間積滿了黃沙的紅色披風攏至身後,雙腿微微發力,迅速、悄無聲息地站直了覆著厚重金屬板甲的高大身軀。

他環視一周,將軍士們(包括理應守夜之人)為寒氣帶來的夢魘所擾的情狀儘收眼底,無聲歎氣後也立馬意識到,本該被圍在中心、經受層層保護的某個人的身影不知何時悄然消失。

但赫爾墨斯並沒有表現出多少慌張的神色,實際上他從未考慮過那個人主動離開的可能性,甚至為那人過分乖巧這一令國王乃至全部知曉此事的人心滿意足的特質感到些許不安——也可以說多少有些不忿。

「好吧,也許並不是那麼乖巧。」

駐足側耳聆聽了一會,將軍拿起他那柄遠富盛名的亮銀闊劍,將它重新背回披風下後便循著一個自出發開始就再無任何變化的心跳聲走去。

赫爾墨斯沒花多少功夫便十分輕鬆地辨出聲音來源位於破碎神殿西北部約莫百米遠的梯形建築物——一座樣式比神殿稍新、頂端三角殘塊形似冠冕的觀星台裡,隻因那人胸腔中的鼓點在一千多士兵中也顯得尤為獨特——獨特而熟悉。

不過眼下最緊要之事還是將這支軍隊的護送對象尋回,縱然以那人的身份和其在無形之術上的素養,此次怎麼看對大部分人來講都凶險萬分的旅途於他可謂如魚得水,可當赫爾墨斯發現若自己不動用燈相遺物竟看不清那座距離並不遠的觀星台的具體模樣時,他還是選擇以最快的速度前去履行職責。

赫爾墨斯甫一走出神殿,周身溫度驟降,口腔中隱隱縈繞的渴意頃刻蔓延;腳下黃沙不斷下陷如淤泥,蒼白鬼火於半空中張牙舞爪:這片吞噬一切生命的沙地此時毫無保留地向外來者展示獠牙。

當然這對已經在這片沙地裡行軍幾日的[銀劍]無法造成實質性的困擾:青年如常地朝那座色澤靛藍、塔頂熾橘的建築快步前行,在沙礫即將沒過腳背時便抬腳又邁出一步;胸甲上雋刻有奇異文字的吊墜赤紅宛若鮮血,其上液體似的光搏動出擊鼓之韻,隨呼吸閃爍間在佩戴者身周撐起一層同色的透明壁壘,令煩躁的亡者難以接近分毫。

不消十秒赫爾墨斯就抵達了目的地,片時旋即做出決斷的將軍毫無遲疑地衝進觀星台近十米高的青色大門前那條缺少拱頂的長廊,倏忽間背上闊劍已被握在手心順勢高高舉起,劍尖上某種雷鳴般的無形力量鼓震著迅速彙集,挾不可阻擋之勢,眼看著就要劈砍而出——

“嗯?”

瞳孔些微放大,察覺出預想中的阻礙並未出現後赫爾墨斯立馬收起衝式重心下沉,鞋跟狠狠刺進地板拖拽出兩道深痕的同時發出令人牙酸的尖銳刺響,揚起一陣霧似的飛沙後總算是在動手毀滅珍貴文物前止住了身體。

可衝鋒激起的狂風沒有就此善罷甘休,倒忠實地朝原本的目標一路狂奔,“轟”地一聲將厚重、其上鑄有數十道銅鎖的金屬大門撞開一條大縫。

赫爾墨斯收起架勢,仰頭,盍眸將注意力集中在聽覺上。

果不其然,除了塔頂之人的鼓點與剛剛那未完成的一劍的殘留,整個觀星台再無其餘道路影響的痕跡。

至少能夠確認那位並無大礙。

抱著這種多少有些自暴自棄的想法,自認為並不擅長感知的赫爾墨斯收劍,推開大門深入建築內部,在視線無意中落於大門橫截麵一處鎖眼上的鮮豔鏽蝕時又停下腳步。

他確認其上沒有詛咒殘留後才用金屬手甲尖端刮下一點碎屑,雙指並攏再次碾磨後放在手心上仔細觀察,難得皺眉。

“這個程度……綜合天氣因素,少說被打開了百年。”

不自覺眨動乾澀眼皮,稍遠之後的未來赫爾墨斯很難回想起自己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微妙心情,抿唇埋頭走上與室內近乎完好無損的精美拚貼壁畫浮雕形成鮮明對比的旋轉階梯的——百年前自無光之海回歸現世後,他很少再產生過比喜怒哀樂更加複雜的情緒:心中苦惱夾雜著淺淺失落,或許還有一點仿佛見到家鄉那片水草豐美之地的情緒——他忘了描述這種感覺的具體詞彙。

他知道自己忘記了一些——或很多東西,說不定它們都在海岸邊淡泊至無物了,也有可能在歸途中被他親手交給了悼歌詩人。嗯,說不定之後可以拜托查爾丘特裡魁問問挽歌兒小姐或者林地之女,據我所知祂們的關係意外地不錯。

「為何他總要在晚上避開所有人(包括自己)的耳目離開呢?那位分明不是個喜靜的性子,而自己斷然不會拒絕他這並不難滿足的小小愛好。」

光自與階梯平行排列的小窗透出,於薄片貝母和朱砂顆粒表麵拉下道道細長暗影。牆麵鏨著的文字稍顯模糊,難以言狀的舊日渴慕藏身在形似風滾草卷曲莖乾的筆畫間,至今仍咆哮著歪曲到訪者的思想:

“我切切想望。”

金屬鞋跟踩在搖搖欲墜的鎏金石英板磚上,赫爾墨斯每走一步腳底便會傳來“哢擦”的碎裂聲。聽上去行將徹底化為曆史殘屑的環形階梯卻直到他攀至塔頂也沒有一塊碎片掉落,按常理說是極其幸運、接近不可能之事,他心中卻無端端生出理所當然之感——那人就在塔頂。

跨過最後一級階梯,他穿過刻有古老徽記的拱形門楣,意料之中地睹見前方沐浴在片片星光下、披著純白麻布聖袍、正頗有興味地眺往北邊的人影——彆問赫爾墨斯是怎麼從那人怡然不動活似塑像的背影讀出興味來的。

赫爾墨斯又走近了些,比人類敏銳許多的視力令他能在昏暗的光線下清晰地捕捉到那人在半空中晃動、因夜晚寒氣而泛起紫色瘢痕的赤//裸雙腳。

“冕下,”將軍無奈出聲——以這位坐著的位置,怕不是早就看見了他前來的身影,“夜晚的巴蘭沙地算不上安全,即使您是不凋聖體,也須萬分小心,更何況——”

他瞥了一眼仍未停止晃動的足尖,補充道:“末將也很好奇,在雙足不可直接接觸地麵的情況下,您是使用了何種方法攀上這座觀星台的。”

那雙腳霎時停止晃動,卻也沒再有進一步的反應。

過了好一會,直到天上薄雲再次遮蔽了月亮又散去,赫爾墨斯才聽到他平和安定、當中卻蘊含著莫名亢奮、足以鼓舞聽者精神的昂揚韻律的嗓音。

“將軍可曾聽聞伊克瑪維之眼的傳說?”

[■■■說話時,我們能看見舞蹈。]

「他難得轉移話題......看來是過來的方式著實不太體麵到足以讓他為難。」

赫爾墨斯好心地裝作沒發現尊貴之人一戳就破的小心思,向前幾步站至少年左後方,斟酌一會溫和回答道:

“如果您說的是觀星台——伊克瑪維之眼,末將略知一二。”

他停頓了一下,見身前之人擺出了一副認真聽故事的姿態,這才繼續講述所知:

“據說伊克瑪維之眼出自800年前巴蘭沙地內——那時巴蘭沙地還是綠意盎然的平原——一個古國的首席天文學家之手。相傳那代國王必須在星空下才能睡著,於是便命人建造了那座觀星台,以便將星空精準地畫在他臥室的天花板上。

但可惜,透過觀星台所窺見的星星會對不加保護的人類心智造成威脅,據說曾透過其頂端大望遠鏡觀察星空的畫工們皆在數年後發瘋而死,死時皮膚鬆弛如泥,強烈至褪去所有色彩的光自眼眶中溢出。

後來那位國王的繼任者們下令封禁了這座觀星台,乃至其地址和有關其存在的一切。這個國家滅亡後,伊克瑪維之眼也淪為了似是而非的秘史傳說。

也曾有尋寶人想方設法尋至伊克瑪維之眼的所在——他們認為那裡麵藏有那位天文學家畢生研究所得的知識精髓與畫工們瘋狂症狀的真相。

他們也確實做到了,可踏上旅途之人大多就此湮滅,進入塔中之人也鮮有歸來,少數幸運兒逃離後也如當年的畫工般,理性在光中褪作純白,化為可悲的瘋人。”

赫爾墨斯止住話頭,俯視著已完全轉過身來注視著自己的人,又道:

“而您能於焦黃色沙土上破開道路,視灼人乾渴、靈魂振響、未曾被人打開的青銅門扉與第五目詛咒為無物,”

將軍微妙地停頓一瞬,語氣恭謹如一。

“您不愧是受纏繞裹覆之神眷顧者,受警醒風暴庇護者,不凋聖體,聖雅納略使徒冕下。”

這一連串多少帶些陰陽怪氣的誇讚的對象依舊維持著恬靜柔和的表情,黝黑肌膚上微笑如月牙尖角,黑曜石雙眼一眨不眨,其中情緒輕快好似舞步飛揚。

下一刻他伸手輕輕扯住赫爾墨斯垂落的披風一角,神情真摯:“對不起,羅蘭德閣下。”

原本沒有繼續說教下去的打算卻仍感到喉頭一梗的赫爾墨斯:“......”

凝注十數歲少年稚嫩的麵孔,被這麼一打岔的將軍遂完全沒了再在這件事上糾纏下去的念頭,於是朝聖雅納略俯身,姿態恭謹:

“那麼還請您隨我回到營地——冕下介意坐在末將的肩膀或是手臂上返回嗎?”

聖雅納略嘴角笑意不減,他收回扯住披風的左手,頸部、腕間層層疊疊的沉金飾物隨動作碰撞在一起,發出細微的清脆“叮當”聲。

“我們已拜請白日鑄爐,以火再造之神,諒必祂會庇佑士兵們安全度過這一夜,”

少年偏頭,抬手拍拍地麵示意將軍在他身邊空地坐下,“距離日出還有不短的一段時間,何不細密梳理被司辰編織、那些糾纏交錯的已成之事?”

也為了明天的行程。他補充道,神情坦然、理所應當得不給麵前人任何拒絕旁聽使徒大人秘史小課堂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