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深處如平川 “誰將褪至……(2 / 2)

赫爾墨斯見狀不再推辭(也大抵是因為他知道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使徒其人),低聲說了一句“失禮”也就這麼盤腿坐在少年旁邊,與對方視線齊平——等等。

他低頭定睛一看,適才發現聖雅納略一直都側坐在一塊巨大的、足有成年男子一臂厚的多邊形玻璃上。結合他們頭頂上的空洞,那怎麼看都是觀星台凸透鏡的一部分。

他第二次看向對方,一塊亮燦燦的橢圓形光芒靜靜埋在懷中有潔白表麵與玫瑰色內襯的亞麻布間,多重景觀一閃而過——少年反應頗快地抖落袖子,徹底遮了個嚴嚴實實。

形成認知後,赫爾墨斯即刻回憶起自他醒來後後種種明明十分可疑卻就這麼被他這個大剌剌放過去的各種細節:睡著的守夜士兵、幾次僅於腦海中留存數秒的疑問、塔內過分乾淨的空氣、門鎖上的鏽蝕、除了沙礫便再無它物的頂閣和少年身下的破碎凸透鏡………

能無形中削弱——偷走他這個征戰至少有百年的將軍內化本能般的疑慮,罪魁禍首是誰自不必多說。

…說到底他究竟是怎麼過來的?

「你這是——」

“嗯,我須承認是我下手力度有失偏頗。”

搶在赫爾墨斯開口之前,聖雅納略不緊不慢地解釋,“至於這個,這是守夜人之鏡——雖然很想這麼說,但很遺憾,它不過是個做工粗淺的仿品,其中細碎反照卻也足以迷亂視覺、融解五感,因此將軍最好不要直視它第二次。”

而你就可以像個沒事人一樣拿著對嗎。

像是讀出了赫爾墨斯心中所想,聖雅納略短暫噙起一絲更真實的笑容。

“鏡子,裂光芒之膚,橫流其血。”他說,一半神情湮沒在睫毛投下的陰影裡。“它雖名‘迷途’,內裡的燈之力諒必能為我們指引前路......大概吧。”

“還是來講講彌阿,荒寂平闊的沙地之城。”

“彌阿,您指的是——”

他又反應過來——之前的問題他還沒解釋清楚呢!

“可惜,我的小把戲被發現了。”黝黑聖子一臉無辜,“將軍真是敏銳,不愧為無上之卡帕克一世陛下親封的 [榮冠] 將軍【凜吉爾】——”

麵對將軍快要化作實質的凝睇,少年半道徐徐改口:“想必您不會對彌阿的故事——詛咒和剪刀陌生。”

彌阿,陷入沙漠已久的城市。僅有幽靈還在市街徘徊。任何尚存之物都會被徹底掩藏起來。這是蜈蚣的麵具——向願者與不願者敘說之神降下的詛咒:這座城市曾虧待她,曾因她爬進神殿域而對她降下刑罰。這副麵具詛咒彌阿隻能飲啜沙塵,在風中消逝無聞——“她並不因隱於麵具之後而饒恕仇敵,蜈蚣的饑渴總有一天要得到滿足。”

啊,不過更久以前,久至置閏之前,久至玫紅極光與藍青電光依舊留存於天幕之時,北方也有一座富庶的城市,裡麵曾住著一名世界的守護者。他一輪一輪轉動,他的纖毛有節奏地顛撲扭擺,他的身體由透明漲成猩紅。他或許醜陋,但他卻美麗好似玻璃迷宮褪去鮮血。他不會停歇,且他通體纏卷永無窮儘。

他有一天陷入了永恒的沉寂,飛蛾的眼睛因饑餓透露出歡喜。剪刀被用來先剪他的頭發,再剪他的手指,然後剪剩下的一切。阿拉卡城的剪刀剪斷了遠比人類誕生更早的曆史,將他剪至隻餘月下倒影,因此直到守護者歸來前,此物將永遠指向北方。

帶著諸多遺憾的、寓言式的故事集。使徒這麼評論。但誰又敢斷定故事是否為曾經的史書?

赫爾墨斯一時間沒有回答。

「彌阿竟是浪遊旅人的生身地,這可真是——」

陳年之事隨思緒潮水一同上湧,他難得憶起了兒時尚在雙生巫女的具名者之一的庇護下成長的經曆片段。

穿越林地、畫中之河下,圍繞甘美、海天之色的整圓鏡泊生長的光之果園內,果園裡的每一個果子都如夕陽般放光,每棵樹的根莖都是安詳休息的形狀,霧氣能撫慰心靈。他坐在有古老輝光遺存的鬆樹枝椏間,吮舐指縫果實濃烈甜蜜的汁水。

某一刻他一無所覺地昂首憑眺,頭部生著灰白犄角的女主人正側坐於湖邊新綠草坪邊,一旁的樹上分彆站著一隻孿鳶與笑鶇,長喙開合,似是在互聊閒話——

然後赫爾墨斯就兩眼一黑,頭朝下從樹上直栽進地麵。完全失去意識前好像還聽到了一點隨風飄來的隻言片語:

“畫中之河向另一個方向流淌......”

“......但她有時仍能找到方法進入。”聲音伴隨著鼓點,忽遠忽近。

赫爾墨斯又看見了舞蹈,而舞蹈總伴隨鼓點出現。皓白紗與鮮紅色交織如皮,世界隨心而動,隨永不終結的不息之心而動;有人永不停歇,有人渴求舞蹈,有人受擊如鼓,有人曾言:

[我們永不休止,永不休止,永不休止

我們將口舌交與雷鳴,

雙踵交與舞蹈,

皮膚交與黑夜——]

他聽見某人問:

“誰將褪至無皮?”

“……”

“……軍!”

“將軍!”

眼前光怪陸離停滯片刻,立馬碎裂開來。

墨發青年愣怔著猛然抬頭,視野扭曲,少年使徒此刻他相距不過毫厘,漆黑宛若林地的眼底清晰映出自己被迷亂之景攫奪心智過後的煞白麵龐。

“有多餘的秘史之光透過裂縫漏入您的頭腦,我們該慶幸司辰此次足夠仁慈。”

見赫爾墨斯已大致擺脫入迷,聖雅納略收回搭在對方肩上的雙手並重新坐回原本的位置——情急之下他直接跪坐在了將軍麵前。

赫爾墨斯注意到少年唇邊笑意似是淡去了些許,再一眨眼又分明一如既往。

「難不成是因為我回想起了不屬於現世的記憶……真奇怪,悼歌詩人居然沒有拿走這部分。

——那麼是不是代表著,祂收取的部分價值更高?」

“是末將大意了,”赫爾墨斯低頭致歉,無他——征戰百年的將軍竟會粗心大意地被一段秘史放倒,說出去好笑到大概鮮有人會當真。“還請您責罰——”

“不,這是我的疏忽,我不該在朝聖之途上如此隨意地提及司辰們的尊名,而且由此看來——

即使拜請強需舞蹈之神也無法完全消弭這第五目詛咒。”

使徒沉吟半晌,驀地向赫爾墨斯笑道:“那便依將軍所言,回到營地,回到士兵們中間去吧。”

直至他一手拿著淡紫色門楣,另一隻手小心翼翼扶著坐在他肩上晃著腳、懷裡還抱著一麵不可注視第二次的鏡子的少年於黃沙中艱難跋涉時,赫爾墨斯依舊處在有些摸不著頭腦的狀態中——畢竟這是這位野外徒步愛好者第一次主動讓步。

來時危機四伏的沙地此刻回程上卻分外安寧。腳下黃沙格外安分,赫爾墨斯每邁一步隻覺如履平地;綿延沙丘背後而來的煦風中微夾著些燥熱氣息,深紫地平線處已有黎明之色溟濛開來——距他們正式開始朝拜之途還有不過數小時。

赫爾墨斯感覺到有隻手放在了他的披風與板甲的連接處,並正自以為十分隱蔽地輕輕撥弄著他落在披肩上稍長的幾縷碎發。

是了,這位能隨口道出諸司辰名諱的「不休聖堂」之主,使徒聖雅那略今年不過剛滿十五。

“羅蘭德閣下,我有一個請求。還請您不要責罰值夜的將士。失職並非他們的本意。

然後,請叫我雅納略,不必加上敬稱,這是眷者之言。”

將軍沒過多考慮便一口答應了下來。

“同樣,也請您稱我為赫爾墨斯。

不過還有一件事——”

他特地拉長了語末助詞,做出極想進言又迫於形勢而閉口不談的捉急模樣。

“但說無妨,赫爾墨斯,我們之間的友誼無關身份。”

「他心情很不錯啊。」

將軍深吸一口氣,暗暗想著如今終是能扳回一城。

“那我便暢所欲言了。”

“——並不是末將試圖限製您的自由,隻是——” 赫爾墨斯聲線溫潤依舊,“下次您想要去什麼地方便隻管告訴我,畢竟末將的兩條腿在速度上還是要略勝於行動處處受限的冕下的。”

他感覺到抓著腦後一縷頭發的手瞬間緊了緊,片刻後又鬆開。

少時,頭頂傳來雅納略平和的聲音。

“......我允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