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我身邊很快就睡著了,可我卻睡不著,我很擔心,我不知道勞倫斯會怎麼處理歐格登的屍體,他用花瓶砸死親哥哥的畫麵仍在我眼前,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勞倫斯,狠戾,冷酷,不擇手段,好像一個我根本不認識的人。可是現在,他睡在我身邊,睡顏恬靜而又無辜,我又怎麼會把他和殺人犯聯想到一起呢?勞倫斯,我一手帶大的小孩子,他到底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呢?
我醒來之後勞倫斯已經離開了,他帶走了手銬,但是鎖死了房間門,留下了一份早飯還有消炎藥,我昨天一整天沒有正經吃東西,胃火燒火燎地疼,我也不願折磨自己,把食物都吃光,消炎藥也乖乖咽下,雖然還是有點難受,但比起昨天已經好太多了。
又過了一天後,勞倫斯才放我下樓,客廳又恢複了原樣,血跡也被清洗地一乾二淨,好像歐格登這個人從來沒有在伯倫特莊園出現過。
我們都默契地沒在提起這件事,可能我們都知道吧,一個謊言需要用更大的謊言去隱瞞,我不願讓勞倫斯為此困擾。
勞倫斯雇了很多仆人,廚子,園丁,管家,女仆,馬夫……做什麼的都有,伯倫特莊園裡一下子有了生氣,這些人陸陸續續來到伯倫特莊園,我披著薄毯站在樓上看著,勞倫斯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拇指擦過我的嘴唇:“天冷了,擦一點護唇油。”我任由他的動作:“你怎麼雇了這麼多的人啊,有錢也不能這麼揮霍吧。”“沒有,人多一點,各司其職罷了。”
我用玩笑的語氣問勞倫斯:“那我呢?我以後做什麼呢?這麼多人的話,是不是也不需要我啦?我……”
我的話沒有說出口,因為勞倫斯已經凶狠地吻了下來,我睜大眼睛,勞倫斯吻得那麼用力,舌頭在我的口腔裡橫衝直撞,我呼吸都有些困難,許久,勞倫斯才放開我,唇齒分離牽扯出一條曖昧的銀線:“不,我需要你,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是我的金絲雀,以後不準再說這樣的話,你不能離開我,你說過要一直陪著我。艾德蒙,我愛你。”
我被勞倫斯親昏了頭,當下沒有思考他話語的能力,我後知後覺才意識到勞倫斯說了什麼。
他說他愛我。
不過,怎麼可能呢?我和勞倫斯雲泥之彆,他是大莊園主的兒子,是伯倫特家唯一的小少爺,而我不過是一個身份卑微的為他效力的仆役而已。更何況……我們都是男人,但是我好像也沒什麼資格說這種話,那個噩夢一樣的晚上刻骨銘心,每次想起我都止不住地發抖。雖然歐格登已經下地獄了,可是他帶給我的傷害無法磨滅。我忘不了。
我沒有資格去回應勞倫斯的愛。
我開始有意回避和勞倫斯的接觸,我認真考慮了一下,他對我應該不是情真意切的愛,大概隻是一種雛鳥情結罷了。我覺得時間久了讓他冷靜一下,他應該能想明白的。
可是勞倫斯好像不這麼認為。
他徹底把我和仆人區彆開來,他要仆人尊稱我,像對待他一樣對我,想要徹底抹去我仆役的這個身份。可是他怎麼抹得掉呢?我那刻在骨子裡的卑劣。勞倫斯對於我疏遠的態度感到惱火,又無可奈何,可是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
我們倆的關係就這樣僵持著,莊園裡的氣氛一度壓抑。
繼承伯倫特莊園後,勞倫斯經常要做一些他不願意做的事情,一次他不得不外出參加一場宴會,他帶著我一起,我全程隻是微笑著跟在他斜身後一步的位置,看著他舉著紅酒杯和那些富家小姐少爺社交。
其中有一位叫阿爾黛西亞的小姐,她待字閨中,美麗動人,舉手投足之間都流露著優雅。宴會現場的人都能看出她對勞倫斯的愛慕之意,不斷找機會和勞倫斯搭話,但勞倫斯對她似乎沒什麼興趣。
回家的路上,勞倫斯很疲憊,他喝了很多酒,頭很痛,躺在我的腿上讓我幫他揉太陽穴,他半眯著眼睛,問我有什麼感想,我沉默半晌,說:“我覺得那位阿爾黛西亞小姐跟您很般配,勞倫斯少爺。”勞倫斯猛地坐起來,他顯然生氣了,用力地捏住我的下巴,逼我和他對視:“你再說一遍?”“您總有一天是要成家的,和某位千金小姐。”我直視他的眼睛,平靜地說。
勞倫斯徹底被我激怒了。
我們回到了莊園,他粗暴地把我扯下馬車,大步往自己的房間走,我踉踉蹌蹌地跟著他,勞倫斯反鎖了房門,把我推倒在床上,狠狠地撕扯著我的衣服。
“不要,不可以,勞倫斯,我們不能這樣……”我掙紮著,視線一片模糊。勞倫斯的力氣出奇的大,我有些吃驚,他冷笑道:“艾德蒙,我好聲好氣你不聽,一定要我來硬的,反正你都跟歐格登那個混賬做過了,你現在又在裝什麼?”
這句帶著尖刺的話深深刺痛了我,我一下就失了力,胳膊垂在床邊,任由勞倫斯擺弄。在劇烈的疼痛中我想起小時候抱著他的時候,那個時候的勞倫斯小小的,乖乖的,對我笑的時候是那麼甜,勞倫斯已經很久沒有笑過了。
當勞倫斯在我體內釋放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我醒的時候勞倫斯還在睡,看著他的睡顏,我的眼淚幾乎要掉下來,我伸出手虛虛地在半空中勾畫著他臉的輪廓,終究是淚流滿麵。
他是那麼好的一個人,伯倫特莊園的小少爺,我親手帶大的孩子,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希望他健康,快樂。但是好像一切的一切,從伯倫特老爺去世後就變了,及時止損,是我唯一能做的。我想叫叫勞倫斯的名字,可是我發現我發不出聲音了。
聖誕快樂·下
酒醒之後,勞倫斯慌了。
做完之後他及時地給艾德蒙清理了,他不擔心艾德蒙會發燒。可是艾德蒙不說話了,任由勞倫斯怎麼說怎麼勸也不開口。他以為艾德蒙是生氣了,不停地懺悔道歉,可是過去兩天了,艾德蒙還是不肯說話。
他那雙淺色的眼睛沒了神采,整個人平靜地讓人心慌。勞倫斯請來了羅德裡克醫生,可醫生也檢查不出什麼。
“艾德蒙,我錯了,我是混賬,你想怎麼打我罵我都可以,但是你不要這樣,好嗎?”往常勞倫斯這樣的哀求艾德蒙總是會心軟,可這次不一樣了,艾德蒙輕輕把手從勞倫斯手裡抽出來,把頭偏向一邊,這是一種無聲的抗拒。
起先勞倫斯每天提心吊膽,害怕艾德蒙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後來發現艾德蒙除了不說話,生活還是可以正常進行的,這才稍稍放了心。但他還是不敢讓艾德蒙離開自己的視線,每晚也小心翼翼地睡在艾德蒙身邊。
一天晚上,勞倫斯迷迷糊糊地醒來,發現艾德蒙坐在床邊,怎麼叫也不答應,隻是怔怔地掉眼淚,勞倫斯嚇壞了,他見艾德蒙手裡
緊緊握著一塊懷表,那是老管家回家鄉之前給艾德蒙的。於是勞倫斯試探地問:“艾德蒙,你是想回家了,對嗎?”
艾德蒙點頭的幅度很小。
“那我……我帶你回去好不好?”
艾德蒙動了動,轉過頭來看著他,算是一種默認。
勞倫斯也睡不著了,叫醒馬夫連夜往艾德蒙的家鄉趕,艾德蒙全程隻是看著窗外的風景,好像身邊的人都不存在。
晌午時分,他們終於到了,羅德裡格斯一家很是震驚,不過也趕緊準備好食物招待客人。艾德蒙雖然不說話,但臉上一直帶著淺淺的笑,他是很開心的。不能說話則被勞倫斯用理由糊弄過去,也沒有人猜疑。
從夏末到深秋,勞倫斯陪著艾德蒙在鄉下住了兩個多月,這才動身回伯倫特莊園。奇怪的是,艾德蒙並沒有對家鄉表現出十分的留戀,而是和父母弟弟微笑著揮手告彆。
勞倫斯越來越覺得不安,但他說不上來這種不安從何而起,興許是天氣冷了,人也閒下來了,就願意多想了吧?
他每天緊緊地盯著艾德蒙,就算他有事要忙,也要人跟在艾德蒙身邊。他並不限製艾德蒙的人身自由,那麼大的伯倫特莊園,艾德蒙愛去哪裡就去哪裡,隻要不做什麼危險的事情,勞倫斯也就隨他去了。
勞倫斯很後悔,非常後悔,他後悔自己喝多了酒賭氣跟艾德蒙說了那樣的話,甚至做了那樣過分事情。但是艾德蒙說的話也深深地刺中了勞倫斯,他這輩子最不願去麵對的就是跟艾德蒙漸行漸遠的結局。他想要艾德蒙一直陪著自己,艾德蒙也說過會一直陪著自己。勞倫斯壓根沒有想過娶妻生子這回事,他打心眼裡喜歡艾德蒙,想消除他的自卑,想對他好,想對他更更好,可是酒後的一時衝動毀了這一切,勞倫斯也從此再也沒有碰過酒。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
十二月剛到,勞倫斯就給莊園裡所有仆人放了長假,一直到一月中旬。伯倫特莊園就剩下了勞倫斯和艾德蒙。向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勞倫斯提前跟著廚子學會了做飯,向女傭請教打掃家裡的小竅門。他早已放下了少爺的身段,全心全意地照顧艾德蒙,試圖彌補自己的過錯。但是艾德蒙一天比一天冷漠,甚至反應都遲鈍了不少,勞倫斯心裡發慌,但是卻無計可施。
平安夜就這麼在一片寂靜中悄悄來到。
白天還是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下午卻突然電閃雷鳴,暴風雨來勢洶洶,天黑的讓人恐懼。勞倫斯關緊門窗,把壁爐燒得很熱,因為最近艾德蒙的手總是很冷。
勞倫斯花了大力氣做了一桌的晚餐,艾德蒙的狀態看起來也不錯,甚至主動和勞倫斯碰杯——儘管那昂貴的高腳杯裡裝的不過是廉價的葡萄汁。
這個舉動讓勞倫斯非常高興,吃過晚飯後他讓艾德蒙先上樓去,他準備了甜嫩軟滑的牛奶布丁作為飯後甜點,對喉嚨有好處,他們可以吃牛奶布丁等待聖誕節的到來。
艾德蒙意外地很聽話,乖乖上了樓。
勞倫斯還準備了很多的水果,用小推車裝著,輕輕打開了門。
他看到艾德蒙穿著一身潔白的睡袍,赤著腳站在窗邊,窗戶大開,冷風攜著雨點呼嘯著灌進房間,艾德蒙的鼻尖都凍得通紅。他聽到開門的聲音,轉過身來,身體已經抵在了窗台上。
“艾德蒙……你……”
勞倫斯很是心慌,伯倫特莊園的窗台都很矮,挑空又高得嚇人,勞倫斯想起來十六歲那年,他也是這樣站在窗邊,被艾德蒙狠狠嗬斥了一頓。他突然就能感受到當時艾德蒙的心情。
“勞倫斯。”半年多不曾開口說話,艾德蒙的聲音像被砂紙打磨過那樣粗糲。
勞倫斯突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你一定一定,會成為很優秀的人。”艾德蒙微笑著說:“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願主保佑你。”
精致的陶瓷碟和軟嫩的牛奶布丁碎落一地,勞倫斯悲痛的嘶吼聲淹沒在了隆隆雷鳴中。
伯倫特莊園三樓的主臥窗台前空空蕩蕩。
聖誕快樂·後
“小克爾溫,快一點,我們要趕不及火車了。”
“我知道了,媽媽。”小克爾溫穿了一身板正的小西裝,淺棕色的鬈發壓在了帽子下,他拉著母親的手,如琥珀一般澄澈的眼睛裡滿是疑惑:“媽媽,我們要去哪裡呀?”
“我們要去拜訪你的曾外祖父,小克爾溫,你有帶上你給曾外祖父準備的禮物嗎?”
小克爾溫打開口袋,裡麵有一塊用手帕仔細包住的小東西:“媽媽,我都沒有見過曾外祖父,他會喜歡我嗎?”
“會的呀,你出生的時候是曾外祖父給你洗禮的,小克爾溫的名字也是曾外祖父給你取的呢!”
小克爾溫跟著父母乘坐了火車,又坐了很久的馬車,久到小克爾溫都要睡著了,他們終於到了曾外祖父的家——是一座很華麗的莊園。
為他們開門的是老管家艾格利特,他很老了,卻依舊很有精神:“老爺等你們很久了。”
燃燒的壁爐前有一把安樂椅,小克爾溫知道,安樂椅上的佝僂身影就是他的曾外祖父,老管家走到他身邊,俯身說道:“老爺,他們來了。”
“啊……小克爾溫嗎?來讓我看看。”
小克爾溫鬆開媽媽的手,來到老人麵前:“聖誕快樂,曾外祖父,我有禮物要給您。”
老人渾濁的眼珠轉動著,看著麵前和那個人毫無血緣關係卻幾乎如出一轍的孩子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小包袱,小心翼翼地打開,裡麵是一隻用稻草編織成的小兔子。“真像啊。”老人喃喃道。
小克爾溫有些驚慌:“曾外祖父,您怎麼哭了?您不喜歡我的禮物嗎?”
老人含著淚,摸了摸克爾溫的小臉:“曾外祖父很喜歡小克爾溫的禮物,謝謝你,我的小天使……緹娜?”“我在這,爺爺。”緹娜——克爾溫的媽媽應聲過來,半跪在老人腳邊。
“你和你的丈夫,可要好好教導這孩子。他想要什麼,就給他什麼。不要太約束他,但也不要太放縱,不要讓他走歪路。讓他健康,快樂地長大。”
“我們會的,爺爺。”
離開莊園後,小克爾溫還是對曾外祖父充滿了好奇,纏著緹娜問這問那,緹娜耐心地回答他的問題。其實對於莊園裡的祖父,緹娜知道的並不多,她小的時候在莊園長大,家裡的大人隻允許她在一樓和二樓活動,調皮的緹娜有一次誤上了三樓被祖父發現,祖父大發雷霆嚇壞了緹娜,很久很久以後,緹娜才從父親那裡得知了祖父的故事。
勞倫斯·伯倫特先生,是個受人尊敬的人。
這是人們對他的評價。
自那場宴會後,勞倫斯有整整三年沒有出現在大眾的視野中。二十歲,他突然出現,成立了伯倫特學校。這是一家完全免費的,帶些救助性質的學校,勞倫斯收留那些可憐的孩子,給他們足夠的衣服與食物,請來優秀的老師教他們學習。他還做起了醫療生意,不斷尋找優秀的醫療器械。
勞倫斯搬出了伯倫特莊園,偌大的莊園空閒下來,野草肆意生長,將故事的痕跡抹除,隻留下一個又一個念想。
後來,勞倫斯收養了一名因為肺病而遭家人遺棄的男嬰,撫養他長大,看他接手自己的工作,成家立業,有了一名漂亮的女兒。
日益衰老的勞倫斯漸漸地不愛活動了,他又回到伯倫特莊園居住,還請回了艾格利特做他的管家,冷清的莊園慢慢有了生氣,勞倫斯的脊背也慢慢彎了。
勞倫斯生了一場大病,死神差點就把他帶走了,恢複意識後的勞倫斯含混不清地說了一句話:“他把我推回來了,他不讓我去,他還在生我的氣。”
除了艾格利特,沒有人知道他說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很快一個更大的喜訊傳來,緹娜生了一個兒子,勞倫斯有曾孫子了。
他們帶著將滿月的小嬰兒來探望康複的勞倫斯,請求他給孩子洗禮,小嬰兒有著淺淺的琥珀色的眼睛,叫勞倫斯一下子就想起了艾德蒙。
他給這個孩子取了名字,Kerwin,來源於日耳曼語,代表著愛。
緹娜的故事講到了這裡,小克爾溫已經依偎在她懷裡睡著了,這個故事背後蘊含的情感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有些太難明白了,緹娜小時候也是這樣想的,可是長大後,接受了更多的教育後,緹娜漸漸懂了。
她的祖父終身未娶,他背負著愧疚與愛意,對一個已逝之人的沉重思念,用這種方式懲罰他自己,卻又去救贖了更多的人。緹娜並不知道那位艾德蒙先生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因為他什麼也沒有留下,留下的隻有一個名字,和一段隻有勞倫斯知道的回憶。
緹娜一家走後,勞倫斯坐在安樂椅裡出神,不叫任何人打擾他。忽然,他對壁爐伸出手臂:“艾德蒙……”他像個孩子一樣哭起來:“我已經做得很好了嗎?”火光閃動中,艾德蒙依舊年輕:“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勞倫。”
“我已經可以,不用再努力了嗎?”
“是的,你已經很優秀了,隻是……你還沒有和我說聖誕快樂。”
“艾德蒙,聖誕快樂。”
“你也一樣,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
神啊,如果有來生,讓我們都生在普通的家庭,沒有身份與老舊思想觀念的束縛,平等地相愛一次吧。
勞倫斯閉上眼睛,再也沒有醒來。
他於聖誕夜與世長辭,時隔六十年,他終於再次見到所愛之人,含笑而終。
聖誕快樂,我的愛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