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民 終究是不一樣。(1 / 2)

謝瑾頓了頓,接著說道:“我隻能沉默著,任由他們去議。”

郗歸忽然覺得很是悲涼,為會稽百姓,也為這個一塌糊塗的糟糕世界。

她閉了閉眼:“謝蘊求的,其實也隻是你的不反對吧?”

謝瑾沒有說話。

郗歸將碗筷嘩啦往前一推,當下便要起身離席。

謝瑾連忙跟著起身,抱住了因動作太猛而踉蹌了幾步的郗歸。

衣擺掃過食案,帶下了一堆碗碟,發出一陣清徹爽脆的碎瓷聲。

謝瑾緊緊抱住郗歸:“阿回,你聽我解釋!”

“還要什麼解釋?”郗歸深吸一口氣,厲聲問道,“還有什麼好解釋的?不過是你們都有各自的顧慮,所以便要一郡百姓去做你們自私選擇的犧牲品,替你們付出代價!”

郗歸的胸口因氣憤而劇烈起伏:“謝侍中,你看看江南,看看那些百姓在過怎樣的日子,你難道不會覺得心痛嗎?午夜夢回,你們難道不會於心有愧嗎?!你們一個個地,便是這樣高作廟堂,這樣把民生疾苦當作兒戲!”

“不是這樣的,阿回,不是這樣的。”謝瑾抱著郗歸,像是要把她嵌進自己的身體,像是要與她融為一體,好教她看清自己的一顆心。

他緊緊貼著郗歸的脖頸,急迫地說道:“阿回,不是這樣的。渡江以來,僑姓世族占據了太多朝堂上的位置,三吳世族,尤其是那些自孫吳之時起便累世仕宦的家族,自然心有不甘。他們不能在朝堂上有所作為,便要變本加厲地占據當地財富,以至於朝廷根本沒有辦法在三吳之地進行正常的租賦兵徭取給。三吳之地的盤剝,從來都是因為吳姓世族,並非因為朝廷所任之官啊!”

謝瑾所說的這些,郗歸不是不知道。

除了經濟利益之外,三吳世族還把控著不少村縣的俗務與教化。

所謂“皇權不下縣,下縣惟宗族,宗族皆自治”1。

在江左,這些縣下宗族,實際上都或多或少地處於三吳世族的控製和盤剝中。

可令郗歸氣憤的並非隻有這些。

更令她感到無法接受的是,這些朝堂之上的大人,口口聲聲為了社稷江山,可卻能一次又一次地,在一個又一個具體的決定中,將生民百姓置之不顧。

謝瑾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為了江左,為了社稷百姓,可那些三吳之地的貧民,難道就不是江左的臣民嗎?

他說從來如此,可從來如此,難道就是正確的嗎?

還是說,這些披著官袍的政客,實際上本就是一個個驕矜的世家子弟,他們享受了錦衣玉食的生活,感歎著書本裡的民生多艱,可到了真正需要做決定的時刻,他們卻不愛任何一個具體的下民!

“終究是不一樣。”郗歸喃喃說道。

謝瑾扶著郗歸的肩膀,讓她麵向自己。

他用自己的額頭貼著郗歸的額頭,溫柔而小心地問道:“什麼不一樣,阿回?”

郗歸看著謝瑾,看到他瞳孔中清晰地浮現出自己的麵容。

眼波蕩漾,人影亦如鏡花水月。

佛說三十二相,皆是非相,皆是虛妄。

她多麼希望,自己在江左所經曆的一切,都不過一場虛無縹緲的夢境。

夢醒之後,她還會回到那個曾經生活過的時代,過那種屬於她自己的,沒有如此富貴、卻令她無比安心的生活。

可她回不去了。

淚水滲了出來,郗歸眨了眨眼,看到謝瑾眼中的自己變得模糊。

她說:“終究是不一樣,不一樣的世界,不一樣的你我。”

郗歸說完這句話,無力地後退了兩步,緩緩搖了搖頭,拒絕謝瑾的攙扶,踉蹌著向臥房走去。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2

誰能想到,那樣平凡的現代生活,她卻再也回不去了。

謝瑾怔愣地站在原地,看著郗歸腳步踉蹌地撞在簾幕上,然後繞過重重帷幔,跌跌撞撞地走向了他看不見的地方。

他們明明離得很近,可他卻覺得很遠很遠。

是他做錯了嗎?

可政治本來就是權衡。

兩害相權,取其輕。

細民百姓,如何比得上朝堂大局呢?

燭影搖晃之中,謝瑾第一次開始反思自己對待生民百姓的態度。

但他反思得太遲了。

三日之後,台城下了聖旨,授予王定之會稽內史之職。

同日,北秦派出數支小股部隊,遊竄於江淮之間,頻頻攻擊當地駐軍,甚至儘滅兩個村落。

收到前線戰報的第二日,台城再次下令,正式為北府舊部後人賜名“北府軍”,封謝墨為建武將軍,劉堅為參軍,命北府軍揀選人手,派遣第一批隊伍渡江作戰。

***

黃梅時節,落雨紛紛,畫成煙景。

噠噠的木屐聲回蕩在遊廊上,竟也帶著幾分清脆的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