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墩兒呂山攛掇:“那咱們夜裡捉鬼去?”
“成。”辛扇爽快答應,“人多力量大,做好事更得一起。等除了鬼,我央阿娘做些桂花糕,大夥都有份兒。”
“可是,”孩子們咽咽唾沫,臉色發白,“那鬼是不是長了頂大的角,一氣能吞掉半個村子?單憑我們能對付嗎?再、再說,被爹娘知道就完蛋了!”
“鬼是人變的,還比人少口氣,隻有鬼怕人,哪有人怕鬼啊。”辛老大哢嚓咬了口脆棗,氣定神閒地胡謅,“明晚大人忙著祭祀,日頭下山,我們在王家集合,原來得找塊浸酒肉醉倒看門狗,前些天狗都跑沒影了,可不是好兆頭?人多陽氣旺,鬼鐵定倒黴。”
村裡正經的讀書人唯有辛老爹,這年紀的男娃大多調皮,到他麵前無不服帖得像大姑娘。唯獨親子性如潑猴,專愛四處搗蛋。辛老爹心知用書袋束不住他,教他幾套拳腳功夫防身。辛扇耍得有模有樣,底氣十足。去他的邪魔鬼怪,到底還不是看誰拳頭硬?來者何鬼,打趴再說。
大夥覺著有理,抓鬼鴻業就輕描淡寫地敲定了。
王家所作所為,確不厚道。平啟之戰伊始,王家人來巫伽村避難,區區六七年光景一掃畏縮模樣,破衣換綾羅,生怕他人看不見滿身貴氣。村裡有個好吃酒的人,某天半夜從酒友處返家,碰見幾個影子鬼鬼祟祟往密林去。他駭得醒了酒,白毛汗吹乾已近四更,又碰見那群影子往回趕,抬了個大家夥藏進王家後院。
巫伽密林內有前朝名士墳塚,王家從小戶變富室,必犯逝者靈柩。老人常說,荒山野徑邊的金塊不可亂撿,山中的孤魂野鬼專等貪心人去取,抓活人做它的替死鬼;貪心到動人屍骨的份上,是真無良心,天也不佑你。
鬨鬼那晚,章二叔遠望見王家冒著詭譎紅光,陰風陣陣,哭嚎隱隱,他再沒法瞌睡。第二天王家老爺子發瘋;第三天輪到王家婆子丟魂;第五天,幾架滿載古董金飾的車灰溜溜逃出村。據說趕集的村人回程時撞到幾架空車,人統統不見,八成是鬼送的報應。
辛扇不信。阿娘每日清早總要在神像前上一炷香,香,挨近聞是挺濃鬱的,風一吹就寡淡得可憐,怎能把人的念想引到神仙那去?香案前瓜果滿盈,木牌不吃,還不許饑腸轆轆的活人取它果腹,碰上災年,乞神佛也求不到一粒米。鬼神之說,騙騙人罷了。
七月流火,天漸涼,辛扇小跑回家,也熱得衣貼後背。
辛阮氏早在門前留神逮人,一抓一個準,從他汗濕的亂發裡揪出半根黃草,拍拍擀麵杖進屋。辛扇不及心喜,阿爹便提了一隻老雞過來,雞血順著彎折的頸子滲進地裡。辛扇頭皮忽然一麻。
“抄《虎鈐經》,三篇,晚些考校。”辛衡和和氣氣,“玩鬨歸玩鬨,不可惹你娘生氣。”
辛扇嗬嗬乾笑,像尾泥鰍溜去洗棗子。
辛扇有個妹妹,與他阿爹一樣,是阿娘打村外撿來的。與他一道頑的搗蛋鬼有個管不牢嘴,說他妹妹是狐妖,教辛扇一頓好打。這事鬨得厲害,辛衡上門賠禮方作罷。誰都知道辛家的猴兒精決不容旁人說他那病弱妹妹半字不好。
霞光漸淡,天闌浮起海藍色,間或響起蟬鳴。辛扇屏氣攀上矮牆,輕手輕腳地把棗子擱在窗邊。窗那頭,辛家的小姑娘素心端端正正坐著小板凳,手捧《論語》細讀。她年歲尚小,杏眼帶笑,心腸再硬的人也被她看軟了心。阿扇小時總想戳戳她的酒窩,對上眼睛,念頭頓消,像做壞事被阿爹瞧見。
小姑娘耳尖,放下書,朝他推推籃子。“哥哥吃。”她小聲問,“爹爹怎麼又罰你?”
“就那麼回事兒,歸家太晚,玩心甚重,聽了一百遍不止。”辛扇揀最小的棗子胡亂嚼兩口。“我吃好啦,抄書去了。真弄不懂你們怎麼偏愛讀這些之乎者也、仁啊義啊的。呃,我不是說它不好。可再怎麼好也不該一直看,看累可不行。”
辛素心乖乖點頭。
……
辛衡輕輕推門,兩個孩子湊作一團,頭靠頭趴在桌案上睡酣了。大的那個臉上劃著墨胡子,紙上的字一半還算規整,一半簡直是鬼畫符,好笑又令他欣慰。
夜闌人靜,蟲鳥休息,唯有此刻,數年安逸才是實在可信。他挨個把倆孩子抱回榻上,袖管退至肘拐,小臂上一道肉紅疤痕,經年不見褪色。他不覺撫腰,兩塊肩骨尖銳如削,全不似溫厚的儒生。刻進骨頭裡的東西,再過十年也洗不淨。
辛衡守一會兒孩子,悄然闔門而去。
巫伽村居靖北,世代信奉蓐收,村中有數支族脈,擇族中品性佳者主持祭神。歲至八月未央,多能見村裡男人成群結隊背負狼屍歸村。西北男兒有些血性,以為所獵野獸越凶猛越見誠敬之心,每逢秋祭,還數村中少年最忙碌。
辛扇還差幾年,但挺能打,堪稱同輩翹楚。他裝作擦拭陶皿,盤算還有多久才能溜出門,忽聞外頭篤篤作聲,探頭望了望。
過路人穿黑紅祭袍,戴般若鬼麵,瘦長的手抓著雕花木杖,丈端擊上青石板,一路沉悶地敲到村北祭壇。他走得緩慢,自成一派威儀,又顯得憂心忡忡。
村子裡沒幾件好玩的事,祭典是一樁,辛扇看多了覺得沒味道。太陽要落了,他收拾一番,確保沒落下該帶的物什,偷偷翻出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