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鬼(2) 你不逞英雄,我才擔心。……(1 / 2)

食無味 那奢 5024 字 8個月前

(2)

王家好認,近林處占地廣、屋簷翹得像鳥翅膀的那家就是。屋子和主人一個德性,王家老爺出門討債,從頭到腳穿金戴銀,辛扇嘴上不說,心裡瞧他不起。他有一下沒一下踢弄碎木片,過了一向,拐角挪來兩隻蝸牛,胖子拽著瘦子的耳朵尖兒,活像胖刺蝟拖拉癟竹竿。

辛扇調頭繼續踢。

呂山臉皮子厚:“嘿、嘿嘿。辛兄來得真早啊。”

是挺早,太陽都叫你嘿沉底了。

呂家小子愛吃肉,豆眼擠得眯睎,看不清辛扇臉色。辛扇與他爹自一個模子出來,呂山平日最怕他板臉。

辛扇懨懨問:“就你們兩個?其他人呢?”

呂山胸脯拍得比嗓門響:“給老大保駕護航,我倆出馬,哪輪得上他們!”

扯牛皮,橫豎是不敢唄,甩好話打馬虎眼呢。

胡二郎揉揉耳根,細聲細氣勸道:“這是闖彆人家去,到底不好。天也快黑了,咱們還是回去吧。”

“讀書讀傻了啊你,沒見王家人跑光了,到沒主的地兒走走能叫闖嘛。堂堂大男子漢,比小姑娘還嬌氣。”呂山說著抬腳踹歪門板,胡二郎嫌不雅,憋紅了臉,扯住他胳膊往後輕輕一拉,不料呂山太敦實,倒害自己打了個列趄。

辛扇氣悶,硬憋出幾個字:“行了,速戰速決。”

挨上這等護衛,少不得由他打頭陣,辛扇丟石頭一探,見沒反應,昂頭挺胸進大門,胡二被呂山拖著挪小碎步,眼珠亂轉。呂山隔三岔五要絆一記腳,胡二在後頭救急,護航二將很磨蹭。

整座宅院空空蕩蕩,打鬼小將瞎晃過大半個宅子,一點怪事也沒撞上。呂山大感失望,找了塊木墩子撲地一坐:“人多就不露臉,這鬼啊,嘖嘖。”胡二郎受冷風一吹,猛地一打嗝,呂山以為他駭得不行,翻翻眼皮:“胡小二,你真得練練膽兒,動不動嚇一大跳,老大的麵子往哪兒擱?”

“少說兩句。”辛扇被他震得腦仁發疼,沒忘留意周遭動靜,“我總覺著不對。”

王家院子閒置小半月,狸鼬常闖空門,辛扇沒少見痕跡。但這會兒卻太靜了,風滯滯澀澀,結塊似的搡出他們三個的聲氣。兵書他抄過,大小禍也惹過,省得異必有妖。

胡二郎瞰瞰弟兄倆,訥訥道:“天這樣黑,要出事的。我們還是、還是先回去?”

天黑!

今夜村人祭蓐收,照往年規矩,人人都持火把到祭壇集合。那火光能把天給燒個洞穿,可這邊的天卻黑得沒底!

胡二郎天生烏鴉嘴,好事說不準,壞事算不漏。他見辛扇和呂山齊刷刷瞪他,皺皺鼻子:“怎的?我臉上有臟東西?”

呂山呆滯地搖搖腦瓜。

“你們怎麼還看我?等、等,好、好像有什麼東西?”胡姑娘順著發梢往上摸,小細腿直打哆嗦。

“彆回頭!”

辛扇最先回神,一手拽住一個疾奔。

搭在胡二郎頭頂的手骨倏然消失,辛扇捏不準那隻怪手是趕到前邊堵他、還是拿隱形術騙人掉以輕心,隻管快跑。風呼啦作響,刀子刮臉般,紮醒他血肉裡的警覺與凶性。人是他招呼來的,該由他全須全尾送回去,管它哪來的無名野鬼,傷他兄弟半根毫毛,他拚命也要咬下它幾兩肉。

破門近在咫尺,寒意從頭皮灌入骨,辛扇抽儘力氣一推兩個倒黴蛋。胡二郎精瘦,直接飛出門,就這當口還不忘捂嘴。呂山栽了個狗啃泥,好在生得珠圓玉潤,趁著門未封死,顫悠悠滾走了。

“老大,我們搬救兵去!你堅持住哇!”

辛扇冷得牙顫,心裡念叨鬥戰勝佛,拽鬆腰上小褡褳,拔瓶塞衝身後猛潑。昨天老爹刀下攘的雞血,不算新鮮,希望頂用。

一轉頭,他愣住了。

這哪是什麼荒院子!

長空一鉤月清明,九曲橋上走佳人,持寶瓶、捧玉盤,珠光薈萃。池中央有一方台,旁邊坐著一簇人,搖頭晃腦擺手,奏得好聽聲音。一群人穿好看衣服,甩長袖子似蝴蝶飛。幾進的宅子一下無比闊遠,疊疊樓影將它拉作甬道,顏色淒冷,叫辛扇想起很多傷心事情。

橋上的人朝他轉來一對對哀哀的眼,所有臉都是同一張,所有笑都是一個樣。她們向他款步,比舊畫還薄,厚長華袖有如氛霧,穿過他的手臂,攀上空中月亮。

辛扇渾身起疙瘩,順著唯一一條清楚的路跑上池中台。一塊木頭孤零零苦等,打得光潤的麵上架起銀絲,北上避難的南人也有類似的東西,他們個個都寶貝它,可辛扇從沒見他們用過。

這木頭和那些樂器又極不同,漂亮千百倍不止。夜裡呈細亮雅致的赭色,紋路大大方方,浮著軟搦搦的紅。似仲秋毛氈般的紅楓,赤腳鑽入葉堆,舒適又親切。辛扇著迷於精巧多變的木紋,食指剛觸碰又彈回,搓搓手,又捏衣角揩幾遍,才小心往上擱。

木頭好燙,火辣辣的,一直辣進眉心。

聲音停了。

月亮在轉。

月亮轉入凡間,玉盤都揉碎為粉,深深溶入木上銀絲。它身披月的羽衣徐徐升空,桂枝生發,承迎月中人。一縷煙飄飄忽忽,漸濃漸沉,辛扇快睡去了,眼縫卻納入一截灰白的骨頭。他聞到火燒枯木的氣味,還有些許腥甜的血味,或是源自那一小瓶雞血,但前一種又是怎麼回事?哪兒起了火?

他眼簾裡最後縫入一節白如雪芽的小臂,紅光顛亂,似死城上染血旌旗。臂前雙手曼妙如琢,十指拂掠,夜曇驚綻。

“錚!”

辛素心心裡不踏實。

她懷抱竹板凳癡望夏夜,不防蚊蟲,胳膊鬨癢也顧不得撓。院子朝向黑不溜秋的山林,王家就在林子邊,祭祀處所偏開些。同年孩子都聚在那鬨騰,辛素心身子弱,性喜靜,阿父帶她見識兩回就不去了。

夏秋祭祀時候,辛衡往往被人央著書寫祭文、研究儀典,諸多繁文縟節傳自中州,在巫伽村紮根五十幾年。辛阮氏與其他婦人教小娘子備祭禮,事不甚繁重。哥哥信誓旦旦要捉惡鬼,現下還沒影子,娘快回家來,素心想不好怎麼給哥哥打掩護,有些焦心。

她眼睜得發酸,嗅香囊振精神,目光儘處恰飄來一團奇怪的影子,像隻大桶貼了段不吃力的細把手。影子到家門前不動,她惴惴探頭,終於從黑黢黢一團中撥出一胖一瘦的兩個人,“呀”了一聲。

兩個人扶牆緩勁兒,呼哧呼哧裡並著呂山的咳嗽和胡二的抽噎。

素心又瞧瞧他們後麵的路,沒見辛扇:“我阿兄呢?”

呂山嘴笨,舌頭打結,忙扯了胡二一記。這膽小鬼才找回三魂七魄:“辛兄,他,他……鬼……唉,你怎麼讓我說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