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山慌慌忙忙道:“老大他把我們送出來,自己被鬼給……”胡二又拽他袖子。說不清還添亂!呂山急火攻心罵喝:“哭哭哭就知道哭,要不是你拖拖拉拉的,老大怎麼會被鬼關了!”
身後突然一亮,辛阮氏提著盞燈,麵無表情地站在夜風裡:“你們幾個,偷跑去王家宅子了?”
呂胡二將不敢吱聲。
辛阮氏攬住瑟縮的小女兒:“先回去,彆讓家裡人急著。”
呂山迷糊地點頭,拉起又被嚇哭的胡二就跑。
素心緊著小臉,不欲讓阿娘難受,硬是忍住了淚。辛阮氏輕拍素心肩頭,送她進屋,抄起燈往王家趕,沒幾步就止住了。
“老、老大?”這是沒跑多遠、一根筋隻顧歡喜的呂山。
胡二捂著半張臉,偷偷從指縫裡窺探。
辛扇一步步走向家門,頭發亂得似在草垛裡滾過好幾圈,顯見是精疲力竭。他朝神色各異的一群人挨個看過去,不及吃辛阮氏一頓教訓,咚地栽倒了。
辛扇這次結結實實地挨了打。
辛衡請家法,一根藤條舞得赫赫生風。辛素心在外頭幫娘剝豆衣,鞭響一記,指頭縮一下。
辛阮氏有條不紊地剝豆:“你阿兄這次犯了大錯,打重些才能長記性。”
辛素心似懂非懂,不安地瞥向緊閉的房門。
從小到大,辛扇皮翻了天,把村子攪得雞飛狗跳,把碎嘴小童揍得鼻青臉腫,險些讓兩家人結幾百年的仇,辛衡也從未下過這麼重的手。十五記鞭子打完,辛扇唇色發白,從頭到尾沒哼一聲。
換作十年前,辛衡的十五記鞭子能弄死人。他將力道收在兩成,專揀皮厚處打,對孩子來說也不算輕:“老規矩,仔細想想你錯在哪裡。”
“我、我不聽話,明知王家有鬼還去。”
“還有?”
“沒照顧好妹妹,害爹娘擔心。”
“再來呢?”
“我不該意氣用事逞英雄,嘶!還惹了麻煩!”
“就這些?”
辛扇搖搖頭,全身泛疼,說半個字都不好受。這年紀稚嫩得令人豔羨又心急:希望他明事理,又想就這麼調皮搗蛋也挺好;氣上頭恨不能讓他跪大半天,真教訓又怕給打傻了。
辛衡替他擦冷汗:“我從未因此怪過你。你不逞英雄,我才擔心。”
辛扇癟嘴:“那,爹氣什麼呀?”
“氣你無謀而動,氣你不能自知。自己沒幾斤幾兩,還拉上旁人受累,真是出息。”辛衡話鋒一轉,“也不能不誇你幾句,做了回好大哥,知道舍己救人了,好在你小子骨頭夠硬,沒缺胳膊少腿。可再仗著我教你的三腳貓本事逞英雄,傷著磕著,我就廢了你這身功夫,打到你出不了門為止!”
辛扇張張口,眼眶先一步紅了。他做了幾年當之無愧的小霸王,積攢的驕傲勁兒能撐脹一麻袋,他爹拿幾個字就戳破了。微薄的委屈浮在上頭,底下堆滿沉甸甸的難過。
這丁點兒委屈被老爹的爆栗子砸得一乾二淨。
辛扇厚臉皮地蹭到辛衡懷裡去,很沒骨氣地抓住青布揩臉。男子漢大丈夫,有淚總是難為情。唉,管他呢。
“沒下次啦,嗝!”
門裡頭沒聲響了。
門外的母女倆不約而同鬆了氣。
辛衡十年前初至巫伽村,鮮血淋漓,不如一尾遭鈍刀去鱗的魚。他渾渾噩噩地被人拖上矮榻,渾渾噩噩地飲下湯藥,不是丟了警醒,而是境況離殞命不差多少。他醒來那晚,阮芩拿湃過涼水的布巾敷他額頭,他昏昏想起家鄉那輪茸茸的月亮。大啟都城的月極清朗,刀尖般鋒利沁涼,遠不及朦朧月使人熨帖。
阮岑撿回他一條賤命,弄丟雀屏選,遭了不少冷眼;前些年他抱回素心作親女教養,阮岑又默默吃受村人謗譏。總是他對不起她,這十年時時揣想她悔過不曾,但見她眉目蕭澹,話到唇邊又咽去。既有現世太平,何說陳年事。他已不算年輕,且當是忘性大罷。
可陳年事沒幾年便要人念它一次。
辛衡扶年邁的巫伽村祭司入上座。祭司精神頭兒尚好,軀殼老老實實留下十年痕跡,日益佝僂,發辮也多摻幾束白發。
“巫伽風氣閉塞,能有今日,阿衡出力不少。”
“賤子有愧,聊儘綿薄之力以還情罷了。”
“十年了,你為人如何,大夥心裡透亮,怎還把自己當外人。聽說前夜阿扇受了驚嚇?”
辛衡道:“已無事了。”
“無事是福。平啟那幾年,刀口上來刀口上去,好不容易才有安生日子。”年至花甲,祭司渾濁疲憊的眼珠蒙了翳,十來年前尚且機敏靈活。他過問學堂雜事,辛衡俱如實相告,一盞茶後送祭司出門。
辛扇在小院曬太陽,腦門汗津津,是一種年輕又被寄予希望的清亮。大祭司很納罕地看他偷懶,一掌摩頂,為他念過祝詞、占過螺紋,才拄杖離開。
辛扇莫名其妙,他一雙手臟兮兮的,指甲縫夾灰泥巴,也不懂那老祭司翻來覆去念什麼。辛衡若有所思,隻催他玩去。
三日後,祭司隻身入巫伽密林,歸後不言一字,當夜歸天。
嗣事者摩挲泛黃書頁,燭光昏黃,字字晦昧。
百歲前,惡鬼橫行。巫伽密林數具忽現無血屍首,又有入林者罹離魂之症。巫神憐其子民,以祭堂結陣,施法囚邪祟於林中。
而今一百多年倥傯流逝。祭典當日,祭司往祭堂與密林探查。古時陣法,已然生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