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鬼(3) 太清無息,惟爾怡予。辟燭……(2 / 2)

食無味 那奢 5671 字 8個月前

琴鬼上回隻將琴置於膝頭,這次正經擺起琴桌。他留意月門動靜,等她入內,刷地扭頭端好奏琴姿勢,懸停片刻才彈曲子。素心安安靜靜坐下聽完一曲,他滿意於她的耐性,接著考她悟性:“這次聽出些什麼?隨便說說就成。”

辛素心斟酌一二,道:“好像是水聲,一開始舒緩,後頭越來越急,撞岸似的。”

“我也沒指望你說出個子醜寅卯。”琴鬼挑剔道,“再來!仔細聽著,我等會問你。”

他口說“再來”,轉眼彈了三首,辛素心大致懂得,講述笨拙些,琴鬼狀似嫌棄,聽得一字不差。辛素心以為他要彈第四首,他忽然道:“你這小姑娘,嘴笨了點兒,耳朵不如我當年靈光,做徒弟還說得過去。我叫婁曇,師從大晏琴師婁襄,今後就是你師父了。”

辛素心睜睜道:“你不問我願不願學?”

琴鬼陰森森地笑,小痣隨眼尾上揚:“收了辟燭琴,還說不願?”

辛素心自來是想為哥哥了結此事,琴鬼嘴上刁鑽,實有真才學。她對琴也有不淺的興趣,順勢應下,學他挽袖焚香,朝婁襄寒酸可憐的衣冠塚行禮,就此拜入師門,夢裡固定出現一個授琴課的紅裙小師父。那張琴厝在榻邊,旁人都視若無睹,她也過上了白日讀書夜裡學琴的日子。

一連幾夜,婁曇都不談指法琴譜,隻彈曲,由素心解釋曲意,進展遲緩,計在長遠。素心將他會彈的曲子聽了大半,夢裡是一成不變的春與薔薇,夢外已是颯颯三秋。待她摸到琴,差不多是初冬時節。婁曇先講斫琴選材,再講構造裝配。素心不大明白那些凹處為何要叫鳳頸、玉女腰,琴徽又為何有十三個,婁曇卻如數家珍。

前人記憶浸潤七根五尺弦,弦亦成記憶,如沉香熏緞,一朝香淡再由後人熏染,年複一年,緞藏暗香。婁曇的記憶雖隻兩尺長,也有兩尺香。

他運氣壞,生於大晏末季;他運氣也不壞,貧苦人家賤賣男兒,他卻有幸於陋巷邂逅琴師婁襄。許是手把手教他學琴的師父換走了他的壞氣運,晏宮時興糜曼調與脂粉氣,禦用琴師隨波逐流,獨婁襄不認命,生計江河日下。

婁曇也不認命,至死不低頭。

猶記初回碰琴,曉霽天青,道難於行。師父青衫洗白,牽他至竹林。

“琴者,所以感天地以致和也。是故琴之形無不合於陰陽,琴之音無不屬中和之聲。”

“琴麵十三徽,象征月數,亦附和陰陽始意。”

天光雲影徘徊,竹風鱗波相戲,皆有跡可循,婁曇以為陰陽就是充盈天地的“氣”,兩手亂抓,婁襄大笑:“錯錯錯,大錯,陰陽可不是這些俗物,你長大就明白了。”

師父的很多話婁曇參不透,就許蓄意不參透,怕師父舍他走了。

“愔愔琴德,不可測兮……識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儘雅琴,唯至人兮![2]此琴能通天地。”

“凡夫茹葷,沾得滿身煙火;我們這些人還要再低一等,琴師就琴師,偏冠上禦用名號,不如未開化的阿貓阿狗。我不指望你做‘至人’,我隻要你對得住你的琴道。”

師徒違世乖俗,孤零零守著深宮一隅,生不享厚譽,死時也不體麵。師父死得人所不齒,徒弟被北狄喂了狗。

“十二個月再加閏月共十三個月,就是十三徽的由來。”

時隔數百年,婁曇向徒弟道。

小徒弟昏昏欲睡似懂非懂。而薔薇猶歡。

素心學琴,辛扇也不空閒。他自認是村裡孩子王,不愛跟同齡人耍,專愛粘著大人聽他們瞎謅。章二叔便是他的忘年交。

章家世代是村裡更人,兄長不紹弓冶,輪到章二叔嗣事。秘密總在黑夜遛達,於好打聽的人,打更是不折不扣的美差。章二叔與辛扇湊一塊不說正經事,王家異變即其一。王家人跑遠後,村裡人便很少見到他,打更聲倒是越來越像鬼叫了。

辛扇也許久沒見著他,借送藥由頭上章家拜訪。

章二叔不在外屋。兒子章峰無心酬接,趺坐著雕刻小木人。章峰瘦小,其貌不揚,仿佛窩樹洞的猴子,雕刻時赤麵瞋目,脖上青筋暴起,似皮藏大青蚯蚓。父祖敲梆,他連摸也不曾摸過,成天癡迷木工,廢食忘寢。大夥與他不熟,辛扇也是頭一回同他覿麵,嚇了一跳:“唔,我是辛家的,來送藥酒。”

“擱這兒就行。”章峰輕拂小木像上的細屑,“彆看了,我爹不在。”

辛扇心頭一涼,自討沒趣,掩上門走了。

“那小子挺掛念你。”

內屋黑黢黢,紅光乍起。

幽暗光點在半空遊動,曳出頎長身影,觀身形似不及弱冠的少年,裙長發更長,掩住一雙青白赤足。光點照亮他右眼下方黑痣,也照亮了牆角處抖如篩糠的章二叔。

“我按你說的把他騙過去了。”打更人形銷骨立,顫顫巍巍,“傷天害理的事情我替你做了!全做了!你還要我做什麼?怎麼才能放過我?”

鬼魅笑道:“有趣。你坐視小賊毀人陵寢、奪人私藏,怎不罵自己傷天害理?相交歲餘,我才曉得你竟如此良善!”

章二跪倒在地,喘氣不止。

他最早察覺王家掘墓致富的秘密,自認運氣才智不遜於人,起初尾隨撿漏,往後變本加厲,接連往鎮上當金飾、古董,攢下一筆豐厚家資。左右報應不至,拿死物件造福活人又如何?村中老人死了,神神叨叨的舊說也該死了。

報應到了。那天夜裡,他看見紅黑木塊裡升起白骨。白骨於王家人頭頂上方虛虛一抓,抽出幾道黑煙。木頭中央鑽出頭顱,眉目如畫,奪黑煙自食,如貴妃啖荔枝。鬼魅饜足,化霧潛入章二倉惶的影子。

打更人抱成一團:“你儘管罰我,那孩子乾乾淨淨,你害他做什麼!”

鬼魅漫不經心道:“食人血氣就像挑筍尖吃,越鮮嫩越好。你把事辦妥,我心情一好,沒準就不追究你那筆爛賬。”

鬼魅露一點舌尖,沿唇舔半周,章二大吞唾沫。

“什麼事?”

“禮神節上……”

章峰垂下布簾,繼續刻木人。

木像精致無比、纖毫畢現,隻消幾刀便化生為人。他沒有圖樣,全憑記憶下刀,萬分鄭重地削去邊角,偷偷在木人眼下淺鑿圓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