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鬼(4) 心餘力絀,救不了任何人。……(1 / 2)

食無味 那奢 6916 字 8個月前

(4)

(晏昭定三年冬)

京府居南,四時燠暖。北狄操戈南下,鐵騎鼓朔風,蕩儘千城暖;朱門內地龍熏熏,燈彩恒不眠。

離大晏亡國還有十二年,冬夜還是舊冬夜。

婁襄懸鶉百結,碎布堆上爛軟如泥。他上了年歲,又渾身殘破,卻極好看,玉蘭萎落般好看,因其狼狽慘悴,更招人摧折。他腰不能支,股不能合,半晌才有氣力爬到牆角,隻為這尺地能許他戔戔寬慰,外頭風卷枯槎,他癱子般聽著,指間漏下一捧血。

屋裡另一人不忍觀睹,叱道:“堂堂須眉,無用至此!我要是你,早便雉經,好歹能保全清正名聲,而不是做個佞幸!”

“各取所需,何必說這麼難聽。清正?名聲?能當飯吃?”婁襄捧腹,“有你在,不怕阿曇學壞,你本來就把我當個玩意兒,我知道分寸。”

那人振袖揎窗:“你給我醒醒神!”

琴師笑聲戛然,唯有十指動彈如奏樂。那人負手啞忍,少頃道:“我記得你曾說過,寧為荊扉雪。”

“不做金屋奴。”婁襄嗒焉,“人是會變的。”他枕回碎布,很慢很慢地將它拚攏,鑽進去了。

那人無意同他談心,徑自穿門而過。屋外飛雪漫天,冰花滿枝,足下該是鬆鬆的雪,用力踩踏便咯咯作響,他消受不得這等樂趣,風雪間立如老鬆,目光一轉,速至小門前,抬手一推。

門虛掩著,門後孩子不意變故發生,啪地摔進雪裡。那人及時提他起來,一哂:“大冷天的躲這兒偷聽?你手還要不要?”

婁曇打個激靈:“我聽見怪聲音,有些害怕。唉,先放我下來!脖、脖子疼!”

“又疼?”那人擰眉,“我看看。”他擋住風護婁曇進屋,拉開那件破襖,隻見後頸淤血更深重,他手一抖:“很疼嗎?”

婁曇眼珠亂轉。那人加重語氣:“阿曇,說話。”

婁曇羞恧點頭:“最近身上總是疼。是不是我睡覺時跌的?”

“我守著,跌不了。”

“你生氣了?”婁曇碰碰他凍死人的手,“手好冰啊。”

那人默默不語,身上顯見暖和起來,婁曇貪戀這暖和,不覺蹭到他懷中:“就知道你最好啦!要是一直這麼暖和就更好了……”

小蠢東西。惡鬼不肯歸居,人間非地,怎能一直暖和下去。

他枕在榻邊捱更漏。但守夜的時候,總是過得很快。

屋外風雪寂寂,更聲也寂寂。

薔薇凝香,碧葉含露,壺天裡,花葉的年歲是不分明的。

辛素心的雙髻已能碰著最下頭的葉子,身量拔高,肉沒增幾兩,似豆芽模樣,婁曇約莫不大喜歡,這幾日來得益加遲了。她又等半炷香,獨自練琴。

素心習琴時日不長,技藝日進萬裡,仿佛琴作骨、弦為魂,今生該與七弦糾纏難分,何以通天地,何以悟人事,一琴足矣。景風攜樂入重霄,流雲癡、萬籟止,琴中有春溪躍澗、平湖闊海,指法不繁而與心合,初成一派圓融氣象。

一瓣薔薇落弦上。

她心無旁騖揉弦,一曲《慨古吟》[1]既罷,琴側紅瓣六七枚。長雲蔽日,頂上一暗,辛素心一仰頭,樹間垂下紅裙裾,隨風鼓蕩。

“師父?”辛素心意意似似地喊一聲。

樹上琴鬼似剛睡醒,懶懶側目,懶懶掀眼,瞳子又黑又沉:“還能入耳。”

按他的習氣,後幾句不是自誇便是諸般挑剔。素心提心屏氣等,哪知他才說四字就結了。她登登跑樹底下,脆脆道:“師父?”

鬼師父不好伺候,他初為人師,怕玷汙師門聲譽,要求很嚴厲,但畢竟是在琴裡睡過一代的少年,還不更事,小徒弟都比他穩重。她有時覺著他好像隻有喜怒,喜和怒都酣恣飽滿,一具身已盛不下其他,今天卻塞進許多東西,幾乎要把他撐破了。她小步後退,頭抬高好看清他。琴鬼確沒有精神,眼尾飛紅,散漫得像枝晚棠。他從樹上飄下,矮身同她平視:“近來讀過什麼書?”

素心怯怯道:“阿爹將《道德經》講完了。”

“史書讀麼?”

素心搖搖頭。

“徒得指法,不解其意,彈不好《太古歎》。”琴鬼娓娓道,“慨古者,慨白雲蒼狗,慨雄傑白首,慨菀枯隆殺,慨韶華難駐。你年紀太小,若是讀過前朝舊事,還能彈出個一二分來。可彈琴彈心,不是為彈而彈的。”

素心赧然:“下次不會了。”

“不過,能將它完整彈奏一遍,也很了不得。”琴鬼恍恍一頓,到底補上這麼一句,“隻是比我差上些。”

是差上些,不是差得遠。素心略感酸楚:“師父這麼說,我更難過了。”

琴鬼一怔:“好、好,是我說的不是。今日便到這裡吧,下次彈你喜歡的曲子。”

黑雲連綿,好似天將墜下。琴鬼的長袖被風拍得作響,餘味又乾又空,小徒弟心頭一突,一把拽住袖管。她拽得吃力,他配合彎了一點腰:“何事?”

“師父,”素心凝視他,“你明天還在嗎?”

琴鬼一粲,輕輕挑走她捏牢的衣角:“天快亮了,今日是禮神節,玩得開心些。”

小姑娘黯然瞬了瞬,小聲道彆。

琴鬼等她離開,麵色一寸寸冷了。昏天欲雨,風若鬼嘯,他折身步入月門,門後徒有荒庭涸池與一間小屋,扃牖破敗,蛛絲般欲脫未脫地掛在屋上。廊下燈座,左臂殘缺,撐不起半分螢火,原本蔥蘢的樹木亦失生機,紙雕般虛假。

小屋裡有條黑紅相間的東西,風掃過,還露一點白,卻不比琴鬼麵孔更白。

“我來看你。”

“三百七十二年,三百七十二個元夕,我還欠你三百七十二盞天燈。算了算,總要食言的,不如一盞也不給。”

“罷了,是我怕你。”

簷下吊著紙燈,做得簡陋,究竟粘牢了。屋裡的人不肯醒,紅袖子偶爾卷一卷,軟得沒骨頭。他想他還是軟骨頭才好,如此,在那最美的光景裡,便能鮮衣怒馬做他的五陵兒,不會像塊死石頭埋在這鬼地方。

“我真怕了你。”

他蹣跚地靠近小屋,明明一臂之遠,長得沒儘頭。眼見沒差幾厘,地底龍吟震耳,數條鎖鏈破土撲至,皆碗口粗細,他被拷住足腕後拖,好在這次能把屋中人護進懷裡,鏈上法咒割肉、陣外罡風笞骨、陣中惡鬼啖心,倒不算什麼。

罡風漸漸息止,荒庭忽明忽暗,隱約浮出幾條疲癃人影,琴鬼甚是無謂地聽大巫念咒,默將它倒背幾次,直到鎖鏈勒斷四肢,拽他下泥犁。

時近年關,巫伽家家戶戶製冬衣、儲五穀。按舊俗,禮神節當日,孩童應由青年帶領繞過巫伽密林,至後山受巫神賜福。在這等要緊日子,頑童都得循規蹈矩,輕忽分毫便是不敬神。辛素心剛到年齡,今年是頭一遭去。

呂山胡二早早到辛家門口,一個乍呼、一個扭捏向兄妹倆招呼。凡事開頭衝勁足,幾個孩子沒多久便瞧不見了。

阮岑扃門收拾冬衣。辛衡儘添亂,線頭隻在針眼外跑。她奪了針,戴好指遝:“你最近怎麼老神思不屬的?針都穿不好?”

她顧不上瞅他,飛快地補著衣服,再惱人的心事都在一針一腳中拆解清楚。辛衡愛看她針黹,她指下是他的前半生與後來的朝朝暮暮,很明白,也很妥帖。她對光細看成品,這個動作有些遊刃有餘的自信,他自來不舍得錯過,該說的話便拖過這刹那:“南雲那兒起了亂子,我不放心。”

“南雲離這遠得很。”她咬斷線頭,丟來一眼,“你前主子鬨的事兒?”

“不像是。”辛衡眉峰一攏,“不該是。”

阮岑道:“你要是不安心,趕早走,家裡有我。”

“找他的人有千千萬萬,不多我一個。我得為他照顧好素心,為我照顧好你。比如,學學繡花。”

“行了,拿針跟個燙手山芋似的。”阮岑彆開臉,“晚上喝兩盅不?”

“喝,到底是好日子。”辛衡道,“再添兩個小菜,我露一手。”

“就你?”

“保管能吃。”

“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