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能不能吃上這兩道小菜,還不好說。兄妹倆與哼哈二將早去早到,村口才杵著三四個小不點,隔老遠望見辛扇,又見他帶著素心,湊成一團咬耳朵。呂山興衝衝奔去,胡二舔舔唇,掉幾步,跟在辛家兄妹身邊。
章峰也在,木著猴兒臉刻小人,更顯陰沉。他這年從木條癟成了木片兒,瞼下一抹黑,仿佛頂替他爹敲了整宿梆子。他收了刀,叫住辛扇,從包裹裡掏出小木盒塞給他:“上次藥酒的回禮,我爹給的。”
辛扇久不見章二叔,懷疑他躲著自己,剛想問問,大祭司領幾個新晉的巫祝走來。大祭司老看他,他自覺封住嘴。
小輩們挨個領受巫祝賜福,眼珠往上飄,猜想額頭抹的香油是什麼樣子。人人頸前配狼牙,拿紅繩子串好,據說繩子的長度與匝數都有寓意。麵對麵看彆人都滑稽,沒一個敢笑。賜福儀式完畢,一行人啟程去後山祭堂。素心被安排在隊伍中間,漸漸落到後麵,辛扇他們三個都陪著她,再搭一個同樣無人理睬的章峰,便是這條長隊的尾巴。
老天沒消氣,還是陰陰。轉過一處拐角,後山山岩突兀地橫出來,似發灰的鷹嘴,若非長輩事前告誡,隻怕有人要叫。冬天磨脆了枝條,小枝七零八落散於山徑間,凍土眼見著灰一層,走一陣,才驚覺是天暗了。
這段路又長又難走,辛素心撐過半程就吃不消了,辛扇拉她走也感吃力,章峰竟是唯一不改色的那個。他望望走遠的一行人,二話不說背起小姑娘,步履雖穩當,究竟趕不上隊伍。又過一會兒,前麵的人不見了。辛扇依稀認出祭堂的輪廓,停步捏捏膝蓋。呂山胡二東倒西歪喘氣,抽空問:“不走啦?”
“走,但不跟他們走,我們,”辛扇看看低頭的素心,“省點力氣吧。章哥,你比我們多來幾次,有近路沒有?”
章峰木木道:“有,也方便。我記得路,等歇跟我走。”
呂山連聲叫好,胡二也搜搜跳起來理衣擺。辛扇頭一遭聽章峰說這麼多字,心思活泛起來,拐彎抹角打探章二叔近況。章峰默默背起辛素心,給他們做領頭,素心在他背上睡著了,辛扇也不好意思追問他。
這條路平素應當不大有人走,霧氣挺重,能吞吃人。幸而章峰記性不錯,七拐八拐繞過怪模怪樣的老鬆,熟練得讓他們都沒機會開口。路中倒伏著一株巨樹,乍看極易讓樹中罅隙逃過眼簾子,那道縫大小正好,有胡二頂著,呂山費一點力可以擠過去。一拉一扯間,五人小隊又拆一截。辛扇在一地古舊神像前頓了會兒,不見那兩人跟上,章峰和素心在霧氣裡忽隱忽現,辛扇心一沉,還是咬牙跟緊。
霧氣散開,章峰撥開一叢亂枝,聲音發僵:“到了。”
祭堂肅然屹立,形製古拙。前頭的地坪布滿印紋,似千百隻眼緊盯著正中的神像。那暗紅的紋和遭其圍裹的祭堂讓辛扇想起蜘蛛,神像底部的青苔就似蜘蛛爬過的痕跡。他眼皮猛跳:“這是哪兒?”
“祭堂啊。你不認得了?”章峰怪道,“我們進去吧。”
辛扇握了握狼牙:“你先放下素心,背了大半路,挺辛苦的,謝謝你啊。”
“這叫辛苦?”背對他的少年單手打開包裹,“不用謝我,我倒是該謝謝你們。”
“你什麼意……放下我妹妹!”
辛扇正要衝上前,腳下卻被什麼拖住,他的臉重重擦上地,倉促間瞥見無數條枯白的手臂。他死命往前掙,卻有源源不斷的手臂將他按回去。手的海打起浪,朝他的頭撲下。那一瞬他捉到了一點刀光。
章峰包裹裡的刻刀!
“你做什麼!”
他臉貼地秤,溫溫的水淌過來,鹹的,紅的。
水流夾著很輕的噗哧聲。
“混蛋!”
又是很響的撲通聲。
白手臂扳起辛扇熱乎乎的頭,他模糊地看見有個人倒在前邊,還有一道紅影子,抱著一個小小的人。他瞪大眼眶,認出來:“婁!曇!”
少年琴師把小姑娘放上神像,身後紅光大盛。章峰的刀掉在辛扇手邊,他奮力踹開白手臂,一把摣來刀。琴鬼漠漠轉睫,白手臂又連人帶刀撳在原處。
琴鬼的話從辛扇頭上飄落:“我不是婁曇。”
“狡辯!”
“我名辟燭。”琴鬼淡淡道,“你覺得我同他,很像?”
“明明一模一樣!你們鬼果然隻說鬼話!”
“彆把我和他相提並論。”辟燭近前掐起他的臉,辛扇反手一刀捅他腰腹,他波瀾不驚,“好好看,再認錯,這一刀我就還給你妹妹。”
“你!”
不。的確不一樣。很不一樣。這隻鬼的眼睛是死的,沒與他碰麵之前,辛扇決不會拿死和活來區分兩隻鬼。這隻鬼眉眼浸著紅光,那是一副秀麗至極的眉眼,右瞼下點痣,渲以孤冷的貴氣,不是拿來看人的。他身上很冷,辛扇眉上彈指掛了霜。
“我管你是辟燭還是蠟燭……管你有多大本事!”辛扇艱難地道,“把我妹妹還來!”
“很快。”血光已將陣法塗滿,琴鬼神情稍見和緩,還有心情與他閒聊,“我實在沒多少本事,頂多讓你沒本事攔住我。”
“我猜也是,你根本沒法對我們下手,所以才借著人耍把戲!”
“沒有必要。我已成事,你沒有。”辟燭道,“隻向你妹妹討了點血,她死不了。”
“沒死就沒關係嗎!”
“於我而言的確沒有。”辟燭按住刀柄,寸寸拔離,“小子,給你一句忠告,沒有把握切勿孤注一擲,心餘力絀,救不了任何人。”
辛扇眼前一黑,凍昏過去。
很久,也許不久,辛扇被濃重的藥味薰醒,對上章峰那張棺材臉就是一個虎撲和一頓亂拳。章峰死死護著小木人,不敢還手。呂山和胡二傻了會兒才來拉架:“老大,你、你冷靜啊!”
“去他的冷靜!丟的是我妹妹又不是你妹妹!他和那惡鬼是一夥的憑什麼叫我冷靜!”
“我自己都不明白怎麼回事!辛扇你講點道理!”
辛扇惡狠狠補上幾拳,末兩下實際已沒多少力氣。兩個人氣喘籲籲地怒瞪,各揪各的衣領,都沒有打下去的意思。
“也對,打你沒用,撒氣有什麼用。”辛扇先撒手,抹著濕漉漉的臉,“我看著這家夥,你們倆去找巫祝!”
“咳,老大你先起開,他們到了!”
辛扇一回頭,大祭司偕同兩個巫祝快步走來。兩個巫祝圍著神像交談,神情嚴肅。大祭司問他們:“辛家丫頭呢?”
辛扇定定神言其崖略,一個巫祝道:“他們會不會在大陣腹地?”
“斷無可能!我前日才加固禁製,惡鬼,不、不可能,除非……”
話音方落,大祭司突然一晃。
是整座山在晃。一線丹紅竄出穹極,殺透半邊天,冬夜乍作秋昏,如古卷翻新。那束光一下子染紅了天,又一下子崩散,如亂瓊碎玉,化漫漫升天的光點,飄搖八表,似百來盞遲到的天燈。所有人默然觀望。辛扇無故想哭。
接著是一道豁亮的紅光,大致從神像那個方位噴濺出來。辛扇正對著受了一記,捂了好一陣眼,聽到有人叫:“那有個孩子!”
辛素心偎著神像,睡得很安穩。辛扇奔向她,臨了兩腿一軟,身上掉出個東西。他仔仔細細檢查素心傷在了哪兒,確認無恙後才去拾木盒,剛夠著,又厭惡地丟開。
木盒蓋子摔飛,掉出一隻小木人。辛扇心頭狂跳,胡亂撈起它。
木人眉目秀美,左眼下綴一滴小痣。
俄而元夕既至。
夜風猶寒,不減佳節喜慶。山間處處鋪紅,在在皆是小兒嬉笑,即便有門簾隔阻,也過於喧鬨。
章峰服侍父親就寢,又掌燈削木條,間或朝門簾張望。門簾邊的影子一動不動,空中偶爾掠過些燈,那人眼尾偶爾朦朧地紅上一紅,分明把自己凍在喧笑之外,又似醉了。
章峰自以為偷覷,在那人看來是明目張膽,甚或頗為煩擾:“你又在刻什麼?”
章峰除著毛刺:“刻你。”
那人隨手一指,木塊立時四分五裂。章峰不罷刀,癡癡流連於成形的木條。那人道:“下一次,是你的手。”
章峰收刀,攏齊木屑包好:“改天你教我刻彆的吧。”
“沒空。”
章峰一時無事可做,那人隻顧賞夜,屋外景總是一次次重演的笑鬨與燈火,他想不出哪些可看,終忍不住問:“你在看什麼?”
那人放下門簾。一盞天燈飄上夜空。
“也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