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鬼(5) “丈夫有誌,死國也,死節……(1 / 2)

食無味 那奢 4557 字 8個月前

(5)

時值三伏,百草懨懨,鳴蟲息聲。

婁曇打完譜,前後襟快粘在一處。他收琴臥於榻,遙想大夫涉江、川畔風摧亂蒿,感懷淒惻,竟不覺炎熱。

婁襄捧碗來至:“大熱天難為你彈得動。休息去,免得有人說我教傻了徒弟。”

婁曇赧顏:“剛才不覺得,這會兒還真有點熱。”

婁襄道:“傻是傻,也不用我教。”

婁曇嘿嘿無言,捂臉自指縫偷瞄。

“是是是,阿曇是癡不是傻。持之以恒也好,切記量力而行。”婁襄舀一勺冰酪試冷熱,心想偶嘗一回或不致傷脾胃,“吃點兒解暑,彆貪涼。”

碧碗如荷,托綿綿凍乳,再淋蜂糖,點薄荷末、杏脯與花生碎,色味俱全。婁曇疰夏,連日胃口寥寥,師父變法子佐食,他不能不領情,接勺一轉:“師父哪兒得來的冰酪?”

南人苦夏,自尋消解法門,逢雪,貯冰於窖,歲貢晏室。久聞優伶得幸於上,鑿冰屋祛暑,未輸與鄭櫻桃,但南地之冰於宮中琴師到底是罕物。

婁襄道:“吃便吃,哪兒那麼多話。”

婁曇舉勺,眼一亮:“好吃!”他吃得慢,隻覺溽暑漸削,舒爽痛快,也忘了追究冰的來曆。碗露了底,婁襄才鬆眉頭,挨榻給徒弟打扇:“這種天,你還能彈出感悟?”

婁曇立時抖擻:“怎不能了?我有一肚子感悟,隻等說他個七天七夜沒完沒了口若懸河如九天飛瀑一瀉千裡……”

“少貧。”婁襄笑彈他腦門,“以前不愛吱聲,大了倒嘵舌。講到幾時算幾時,為師洗耳奉陪。”

“古人言,無射淒涼,以寫三閭之孤忠幽憤,宜其氣之鬱屈魁奇也[1]。恨遺千古,樂者自知,一闋鼓畢,唯以四字,哀而不傷。”婁曇眉飛色舞,故意止於關節,就盼師父催促。婁襄閒逸如常,扇輕輕搖,涼風不曾一變,婁曇有些沮喪,而談琴於他是樂事,說著說著又高興了,“飽嘗謗譏於亂世,匡扶社稷於內難……素願未償,人生大悲事,但一生行止無愧天地本心,豈不是至樂!開首鬱鬱哀切,收束放達自若,實在令人叫絕!我這麼解《離騷》,應該不算錯吧?”

婁襄的扇子打得慢了,婁曇以為他手酸,打算取扇讓師父涼快涼快。婁襄換手執扇,剛好與婁曇錯開:“陳康士[2]有陳康士說,婁曇有婁曇說,情至而起,分什麼對錯?得你琴中意,可是歆慕三閭?”

婁曇神采奕奕:“自然!他那等高潔人物,就該得千萬人攀附景仰!丈夫有誌,死國也,死節也,苟且偷生最要不得!”[3]

婁襄久久未應,暑氣似於他無礙,麵不沾汗,嚴淨透冷。婁曇被暑熱蒸得發困,兼有紈扇送風,悵悵睡去。但他總覺得那時師父還說了些話,一定,還說了彆的話。

婁曇久不見恩師,抱琴自陷黃粱夢。夢既不久長,一搖就碎。他似被掘出土的泥鰍,不耐地翻身往下鑽,喊他的人與他喊的詞眼卻明明白白疊起來,響到不得不理。他睜眼前先喚了聲:“師父?”

模糊人影驚退半步,又搶先攔在另條影子前邊。他看這男童麵善,再看從肩後冒頭的小姑娘,刷地把眼縫閉死,調頭當是沒睡醒。

那男童又搖他:“睡個鬼啊,唉,我能碰著你!你是婁曇不是?”

婁曇腦中嗡嗡大鬨,氣得咬牙:“是鬼才睡!你叫什麼,我又不是聾,見鬼!”他環視四周,茫然道:“眼睛該是壞了。這是,我能出來了?”

眼前不是幻境中的晏宮荒庭,也不是熱鬨又冷寂的月下琴台,小屋是婁曇沒見過的粗笨製式,但端整穩重,是能頂風雨的樣子。牆邊堆幾垛草稈,房上飄幾痕炊煙,當然沒有師父。他呆呆而接近貪婪地看幾眼,作賊似的摸摸草稈,它依舊穿透手心,這回卻讓他起癢。

辛扇狐疑道:“不就是根麥稈子,你沒見過?”

婁曇奇道:“沒見過。留著做什麼?”

“取暖唄,也好看,還能搓繩子玩兒。”辛扇差些就搓一整條繩給他看,興衝衝編了個頭才覺得怪異。婁曇還看得有滋有味,辛扇這下肯定他不是那惡鬼了:“先不提這個,你究竟是怎麼從琴裡出來的?還有,那個誰,辟……”

“哥哥,”辛素心道,“能不能給師父看看那個小木人?”

辛扇不情不願進屋去拿。他對章峰的氣還沒消,雖然擔心章二叔,卻再不想上章家去討一鼻子灰。他妹妹九成念著章峰背她走山路的情,還力勸他們和好。他篤定章峰出力是出在一顆壞心上,卻不願把這揣測講給素心。祭典以後,一乾混球又傳狐精妖女的怪話,他和妹妹出門也遭大人瞟覷,就是大祭司聲稱巫神看重素心特為賜福,該傳的話、該斜的眼仍不轉少。辛扇不願意知道妹妹沒交心朋友,更不願意委曲她涎臉討好彆人,彈琴到底比鎮日誦書好,有個章峰到底比沒有好,大不了他盯緊攔緊些。

木頭人被辛扇連帶盒子扔在旮旯裡,怕有鬼怪,他偷拿娘抄的佛經緊裹幾層,幾天內變得灰撲撲的。辛扇提溜著木盒,院子裡素心和婁曇聊琴曲,還挺開懷,辛扇喉頭發堵,沒趕到先吆喝:“我拿來了!”婁曇揉耳根瞪他,他哼了聲將木盒一推。

小木人重見天日,精巧的眼好似飛轉,嚇了一鬼二人一跳。木人半笑,眼沒全睜開,小魚甩尾般彎著,瞳子不似簡單的小圓圈,手藝人竟把光影算計個精光,瞳仁中孔竅幽隱,含光生波。睫毛也是木頭,卻雕成鴿羽般纖纖的模樣,騙人相信,摸著一定是茸茸的感覺。辛扇恨它,沒細看,辛素心和婁曇都驚得捫舌,怕把木頭嚇醒了。

辛素心鄭重捧起木人交給師父,婁曇手一晃,竟能接住,這回連辛扇也目瞪口呆。婁曇一寸寸打量木人,木偶被打扮得乾淨清爽,束發而冠,體被青紫,是晏人裝束。他顫抖起來,似被木人一寸寸剖開皮肉,往心缺處補一塊。喜悅、羞赧、孺慕自此破土,幸承甘霖,長得茁壯而苦澀,壓得他發疼。

“誰刻的?”

辛扇聽幾遍才聽清:“該是章家的吧,可這手藝,不對,他刻不了。當時他身邊還有個人,咳,鬼,長得跟你一樣,不知道這木頭刻的是他還是你。”

“跟我一樣?”

“是啊,一、模、一、樣。”婁曇低著頭,素心盯著腳尖。辛扇抱起臂膀:“那家夥自稱辟燭,你彆說不認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