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燭,師父的琴。我當然認識。”
“我說的辟燭可是一隻鬼,一隻,傷我妹妹、抓我脖子、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活活嚇瘋王家人的惡鬼!”
“哥哥!”
婁曇冷笑:“你以為我是他?”
“我沒那意思。你和他完完全全是兩個人,不是,鬼。”辛扇寸步不讓,“但你同他一定有乾係!”
“怎麼沒乾係?他是惡鬼,我也是惡鬼,一門心思要上你的身為非作歹,要麼生吞活剝了,不比被你震耳朵方便千百倍!”婁曇怒不擇言,見素心麵色煞白,才放軟語氣,“師父說辟燭是有靈性的古物,隻選愛琴敬琴的琴師作主人,彆人碰也彆想碰它。也許,你見到的,是辟燭琴的‘靈’。”
辛扇嘟囔:“靈?祭司是講過,可靈不該有那麼重的戾氣啊?再說了,他送我這個玩意兒,又圖什麼呀?”
婁曇碰不了木盒,素心幫他收好木人。他們你看我看,齊齊苦臉,了無頭緒。婁曇遲疑道:“不如,你將事情講細點兒,我們推敲推敲。”
辛扇原本隻打算揀怪處說,搜刮一番,竟無處不怪。憑辛扇的一麵之辭,推不清來龍去脈,婁曇歎道:“要是徒弟沒睡過去,倒還好辦。”
辛扇翻白眼兒:“你彆太過分,我能講就不錯了。”
素心猶猶豫豫地道:“我,我好似看到了東西,但很模糊。有一片林子,旁邊有間小屋子,矮矮醜醜的。”她踮腳,張手筆劃出小尖頂:“約莫這麼高。那兒還有好多馬,好多大人,圍在火邊上。”
辛扇摸下巴:“有馬有人,八成是打仗。聽說林子裡還埋了個將軍呢。”
婁曇道:“我埋在土裡那會兒……”
辛扇重重咳嗽,窗戶那兒突然一響,阿娘似乎朝這望了望,人與鬼噤若寒蟬。半晌,婁曇聲如蚊蚋:“琴埋在林子裡那會兒,我感到有很多冤魂,如果這些人是古時戰死的,曠日積晷,怨氣一重,你們恐怕封不嚴實,辟邪琴靈也招架不住,變成惡靈,不無可能。”
“那他為什麼長那樣?還能和章家的勾結上?”辛扇一頭霧水,“他好像挺討厭你,該不會是你搶了他的臉吧?”
婁曇輕描淡寫道:“討厭我又不稀奇。”素心拉拉他衣角,他嘴角略略鬆開:“說吧。”
素心輕輕道:“我覺著他不討厭師父。如果,我是說如果,他一直扮作師父,我們可能一個也回不來。”
“哼,他是說沒有必要。”辛扇咬咬指甲,“他不裝婁曇才麻煩,不然我非得把那木頭,好好好,琴,是琴,我非得把琴扔了不可!”
素心眨眨眼:“所以哥哥也不討厭師父呀。”
辛扇看怪物似的,對空瞪圓了眼,好半天才道:“婁曇你再想想,真沒見過他麼?還是哪個認識你的人裝成琴靈唬我們的?”
“琴靈是不曾見過。”婁曇苦思冥想,少頃道,“我無父無母,更無葭莩之親;師父不愛交友,我認識的人也沒幾個。”
鬼沒影子,他們三個站一邊兒,麥稈堆才積兩筆灰。炊煙淡了,婁曇靜靜送走它,以為斷絕,後頭又跟上很細的一縷,他低下頭,笑了笑。
辛扇覺得舌頭發澀:“你師父一定對你很好。”
“是極好。”婁曇道,“可我對他很壞。我記著很多說師父壞話的人,發誓學成後狠狠教訓他們,但我沒有做到。我什麼也沒做到。我走以後,師父他……”
如何了?
如何了!
師父居常不與同流,豈會為北狄折骨折琴!那時師父是生是死?若死,如何死?
北狄怎麼叫他去彈琴?他怎麼做了鬼?他怎麼入了琴?
婁曇頓在原處,兩眼赤紅似滴血,神情可怖至極。辛扇趕忙拉開素心,見他顫手抱頭,沒有害人的意思,不由問:“怎麼啦?”
婁曇不應,天靈劇痛。痛楚利爪般將他擰作一團棉絮,又一縷縷撕扯,他像塊重洗重縫的破布,隻有再打碎幾遍,才能分清哪處是過去的補丁縫線。他疼得無從感受到皮骨血肉,隻靠這鮮明至猙獰的疼痛作脊骨。
棉絮的絲忽聚忽散。聚時為月夜,他滿心歡喜跑過濡露草芥,懷抱除了刺的薔薇朝樹下人招手,那人赤足踏著青石板,袍如鶴羽,聞聲回顧,這棉絮便散去;散時為黑灰,漫天骸炭般的灰,光亮一二點,天燈般浮在半空,依稀映半幅放燈人,這棉絮便聚來;聚時為死水,盈盈的是天燈殘光,默默的是一張人麵,時全時碎,他竭力拚攏,水草卻拖走他,拖去比水底更深的地方。
那個在更深處的人,也許已被關很久,久得不省朝夜,久得不執是非,久得……
“師父!”
“婁曇!”
“師父,我怎麼……怎麼能……彆信我。”他望著兩個孩子,又似不敢望,“彆信我。我……真的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