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鬼(6) “我夢見你把我丟了。”……(1 / 2)

食無味 那奢 4906 字 8個月前

(6)

祭堂神像指繞紅絲萬縷,熒光星燭,皆彙於案上半截冷弦。

大祭司橫放杖節,伏地叩拜。須臾,堂中現出淺影,浮空斜臥,極恣意。

祭司道:“大人所囑,老我皆已辦妥了。”

“甚好。還有他事?”

“大人心願將成,為何捉弄那辛家小兒?”

“蒙長者青眼福佑,那小子也該擔得起。何況有聖巫屍骨鎮守,我就是心懷鬼胎,也動不了一個孩子。不必找借口詰責我,”淺影重踏塵土,熒光掠麵,冷寂如燼,“我行事,輪不到你置喙。”

祭司無以反駁,掇拾杖節,合掌緊握。

巫伽與此鬼牽連頗深,皆肇於數百年前的啟晏之戰。巫伽山林故名淄暘,兩軍交戰於此,伏屍百萬,悵恨委結,長養沴孽。晏啟易代之際,淄暘常有野鬼傷人。鬼有形體而無神智,隻曉食人精魂。有一鬼靈,不僅能言人語,尚可駕馭百鬼。巫伽聖巫烏桑無他計,與惡鬼立契:鬼靈辟燭以身為獄,囚百鬼於密林;祭司以壽為貢,曆代祀奉鬼靈。自是,淄暘易名,百年太平。

人自然不肯甘心。如今封印日衰,墮為厲鬼的靈竟興風作浪,約束無門,姑且降心相從,與此奸狡之輩周旋。

祭司忍抑忿氣:“事關村人安危,不能任大人……”

“原來不能。”厲鬼似恍然大悟,“可那小子八字純陽,我拿他一人換巫伽永絕鬼患,也不能?”

“大人當真做到?”

“不妨拭目。”上方垂下一隻鬼手,不疾不徐索住杖節上端,祭司握得更牢。那鬼輕嗤,一股陰氣從杖端湧入祭司體內。立談之間,祭司益發佝僂,眼蔓細紋。厲鬼則容光煥發,形影凝實。厲鬼兒戲般揮手輕彈,陰氣複返,祭司形貌與前時無二,而萎靡不振。

“行了。”厲鬼饜足,樂意解釋一二,“那小子是外鄉人的孩子,你不便懲戒,我正好缺人使喚,不如幫你管教管教。若由他胡鬨,往後做癩子禍害鄉裡,你想頭疼也疼不著。”

“大人言重了,那孩子秉性純善。”

“妖靈墮厲鬼,你是看見的。那善人作至惡,你如何篤信自己看不見?”辟燭厭倦道,“沒事就滾吧。”

祭司冷汗滲入鼻溝,析出油光。他靠杖節拄身,勉力挺腰,一瘸一拐離去。人就是如此,累於肉身,年歲增長,昔日健步如飛,今日隻得迂緩而行。一代人如此,一座村亦不例外,烏桑要是泉下有知,鐵定氣得鼻歪。辟燭數不清故人曾添幾樁攪心事,疾疾撚指,祭堂憑空懸瀑,初如銅鏡,昏黃皺褶曠久不平,一星濃黑焦痕貫心。指推右瞼,皮革猶記燒灼感受,他卻睽違經年,搓至皮肉翻紅,也似宣紙渲丹。

水瀑染顏色,幾度波蕩,展作牆垣。辟燭指拈殘弦,悵悵勾撥,一枝薔薇開上水瀑,微光旋走,繪成荒庭死池小屋。辟燭細閱水瀑中風物,袖斷弦踏入。

水瀑對岸是滿架薔薇,丹彩如蠶蛻,瓣尖黃褐萎靡。來者擷一花,百無聊賴折刺,月門鼓風,跫音碎亂。琴鬼回目,形容既改。

對麵仍是他熟悉的少年麵孔,指端一枝無刺花。

“師父!”

——

近辰時,辛家兄妹出家門,稱是向南邊來的阿叔請教,阮岑看他倆有秘密,不說破,將舊歲蓄存的藥草收拾完,距午時還早。她一貫閒不住,又編織起小物件,改日赴市還能賣錢。辛衡昨夜得書,一宿未寢,阮岑打好絡子,他猶自對信發愁。

她敲敲臂膀,裝作散漫聲氣:“南雲的事兜不住了?”

“個彆舊部借名募兵,主君受牽連,隻得出麵息事。我也是昨日才知道他還在人世。他想見見素心,問我約個時候。”

阮岑擰眉:“隔了快十年,你不疑心有詐?”

“是他的筆跡,做不了假。”

阮岑不覺揉亂一堆絲線,冷笑道:“我倆養大的孩子,他想扔就扔,想見就見?”

“他畢竟是素心親兄長,莫說見麵,”辛衡一頓,狠狠心道,“他要帶她走,我們也沒道理攔。”阮岑默然把絡子拆了,辛衡又將信讀一遍,啞澀道:“走了也好,這村裡……要不是我,你也不會留在這兒。”

“你少來這套。”她記起那夜他抱緊的繈褓,繈褓不大,嬰孩也似米粒,阮岑怕碰碎她,提心吊膽六七年將她養成乖巧可心的姑娘,而今後悔了。她沒教好她,脾性太綿,經不起有心人詈語。阮岑慢慢編繩,道:“你主子人呢?做什麼的?”

辛衡道:“他拜師行賈,有些積蓄,打算在鄞曲安家。”

“鄞曲?是個好地方。”阮岑靜半晌,淡淡道,“先彆給他回信,和素心講講,讓孩子自己拿主意。”

辛衡一歎,幫阮岑理繩結:“隻怕阿扇要鬨。”

“讓他鬨去。”阮岑抿唇,“他主意大,這些天儘帶著素心瞎忙活,奇奇怪怪的。”

兄妹倆是有不少事忙活。村裡老人不懂琴,婁曇又魂不守舍,問他無用,辛扇便尋南來文人打聽辟燭琴。

南人聚居於村子邊上,居常不走動。村中老人未識南冠,嫌其身骨瘦小,家裡姑娘偷覷幾眼就挨數落。遭如此冷待,他們自閉門戶不去討嫌。辛扇百無禁忌,笑臉伴苞苴,可算是請到主人啟門。

屋裡薰香,壁掛黃鸝鬨春,與素琴對望。主人瀹茶,邀小客人分食半盒小禮,均是家常糕點,口味清淡。居室陳設簡素,似主人磨損的袖口與發白袍子上起毛的竹紋,作揖時不免露寒陋相、道出壓底的不快活,門麵照舊是講究的。

辛扇起先可憐他,轉念一想,人各有各的活法,他以為人家受冷落,人家自己或不覺得;又盤算如何做話頭,他不懂琴,怎麼說都犯難。素心想了想,大指一擘,主人欣然移目:“你也彈琴麼?”素心點頭,他又問:“喜歡什麼曲子?”素心一一作答,主人麵上喜氣更濃。辛扇見他們聊得不著邊際,假咳一聲道:“唉,先生你也有張琴,底下刻著什麼?”素心默默啜茶。

主人一愣,和顏悅色道:“琴上刻字,多是琴名,或是表心誌的銘文。小友以前見過?”

辛扇接著瞎編:“祭堂那裡有一張,上頭刻著‘辟燭’,該是琴名吧。”

主人來了興趣,也不顧他這幾句破綻百出的生硬話:“這辟燭二字,可是六通四辟之辟,無幽不燭之燭?”

辛扇哪知他講的是什麼字,瞥瞥素心,見她點頭,含含糊糊答對。

“那就有趣了。”主人道,“雖說子不語怪力亂神,這張辟燭琴,確是十分妖邪。”兩個孩子聽得專注,他久不開話匣,說順了也收它不住。“話說四德公時,奇人斫桐木為辟燭琴。辟燭琴音色絕妙,它的每個主人,都成了遠近聞名的大琴師,名姓紀傳,曆曆可考,直到晏朝末季才斷了傳承。琴師婁氏全節殉國,辟燭琴不翼而飛。野史有雲,那少年琴師不甘早亡,化身厲鬼附在琴上。辟燭琴也成了地道的凶琴,琴主人不及立名便先暴斃橫死,無人知曉它的下落。若你真見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