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家兄妹都變了臉色。主人哈哈一笑:“莫怕莫怕!都是些無稽之談。那琴師自甘殉國,既懷死誌,哪會有怨氣?”
當真不怨?
婁曇老在心裡想,從未問過師父。
寫生平的人言人語白紙黑字,可謅謊可筆削。怨與不怨,興許冷暖自知,興許自己也不知。
他遠遠望見師父端著湯藥穿過廊廡,暗處幾個當職宮人竊竊私議。
“昨日死了個琴師,喏,生得挺俊的那個。”
“死了舊人迎新人,都說王上愛聽戚先生唱曲兒,根底不還是那檔子事。”
“八成是遭了報應!心氣不順就往死裡折磨孩子……”
婁曇很想當這些話是耳旁風,但病得昏沉,隻能由它們破關入侵。他等著等著,等來師父罵他:“生病還出來吹風!”
婁曇喃喃道:“我夢見你把我丟了。”
他真怕。廊廡那麼暗,人走來走去,都輕悠悠地飄,師父也從他身邊飄走。他怕得咳嗽,跟人較勁,認認真真花去每分力氣,喉嗉到肺腑辣生生脫一層皮似的,無端釀出惶惶的恨意。
一隻手搭上頂心,輕拍兩拍。“忍著,彆咳疼了。”又點他頸間紅斑,“這兒疼不疼?”
婁曇咳啞了:“不疼。”
“不疼也少說話。”師父攙起他,原來剛才是去擱藥,“就這身子骨還胡鬨。”
師父從陋巷撈回他一條命,總是自責遲來幾步,害他落了病根。人家孩子騎竹馬鬥促織,夏鳧水冬戲雪,婁曇挨風即倒,忌口也多。師父怕他無聊,一日日變成半個大夫與庖廚,手工也一天天變巧。婁曇一度倒藥不喝,但求一死,可以不拖累師父,一日碰見師父對著空藥碗紅眼睛,再不敢了。
那趟病勢重,那帖藥也凶,藥汁入胃,好似與它狠狠打了一架。
成鬼百年,滋味猶深,再嘗一回,且吃受不起。
師父在他們的院子裡等他。
師父早幾百年就死了。
他見著的,隻是回憶捏造的影子,但影子太真,又招起可笑的期望,想讓師父叫叫他,想讓師父抱抱他,想讓師父知道他收了徒弟,也是大人了。但這麼想,恰恰是因他沒長大。他不能再想了。
可師父擁抱了他,撫他脊背:“百年過去,怎麼還是孩子心性。”
“才不是……我也做師父了。徒弟是個小姑娘,很厲害的。”
“是嗎?那很好。”
琴師袖中銀光一閃,婁曇在他懷裡軟下去。他輕輕將婁曇平放在地上,從婁曇心口引出半截琴弦。一線紅血沿琴弦逆流,婁曇在弦下顫抖。琴師冷漠擰弦,容貌漸與婁曇相合,身量也縮減幾寸,婁曇終於忍不住溢出悲鳴。
“好在我不是你師父,有這樣一個蠢徒弟,遲早要去半條命。”
月溶溶,照著兩枝薔薇,照著一立一臥兩個同樣少年。
“辟……燭?”
琴鬼悠長地應了他,傍近箕踞,紅裙如血如聲。“還是怕疼,”他眼光刮過婁曇,“跳琴台時,怎麼不怕?”
婁曇反而一笑:“那卻是我唯一一件不曾怕過的事。”
“後世多以你比於三外野人[1],讚曰‘死以明誌,無負國恩’,什麼國恩要以死不負?”
婁曇唇瓣徐徐翕動,辟燭挨近聽,卻是“我是晏人”,也一哂。
“是我不該問你。”辟燭滿身冷厲之氣,足下凝起薄冰,“你呢?不問你心心念念的婁襄怎麼死的?”
“你會好好說嗎?算了,我不想聽他在你嘴裡再死一次。師父見過你?我是不是也見過你?”
“婁襄知道我欲奪你壽數,三番兩次插足壞事,可運氣到底在我這一邊。他要借紫宸之氣護你,可惜哀帝氣數已儘,又有寡人之疾,白白落得汙漫死相,還不能說半個怨字。”辟燭附耳低語,“你不問,我告訴你,你師父,最後淪為佞幸,活活給人玩死了。”
“你胡說!”
“你以為他是傲骨錚錚的君子?就憑你腦子裡那些破東西?”
“師父如何,你說了不算!”婁曇恨恨道,“給我出去!”
辟燭挑眉:“該走的是你。我是琴靈,你陰差陽錯占了我的名位。靈非靈鬼非鬼,若不各歸其位,不出六月,你我魂飛魄散。”
婁曇疼得抽氣,不欲叫他瞧見,側身攥緊琴弦往外拔,一邊道:“這是我們兩個的事,與辛家兄妹無關!”
“辛素心是你的徒弟,辟燭琴的新主人。辛扇曾助我脫身。若說無關,未免太過絕情。”
婁曇滿手鮮血,琴弦卻長得毫無止境。辟燭僂指抽弦,婁曇頹然罷手:“你究竟想做什麼?”
“見見鬼,敘敘舊。”辟燭起身整拂,“時日待人公平,你不知情,我不憚再許你一分公平。六月為期,讓我看看,你能不能為徒弟搏一條命。”
他碰過的草上蓋著冰晶,隨他一走,天放晴,終不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