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大祭司一來就發現案上空了。
往年冬杪春初,是這厲鬼困於封印最為虛弱的時候。祭司無以確證,半信半疑睇那吊於半空的鬼影,揣摩他取弦何用。惡鬼長發覆麵,雙腕綿綿低垂,仿佛昏死。
巫伽青年成人時,必親手捕狼證其勇力。二十來年前,尚是青年的祭司隻手扼斷野狼頸子,拔血淋淋獠牙,更易少時兒戲般小齒。棍長三尺,一端削尖,使力上頂,紅血白漿自額顱噴湧,澆得滿臂熱氣,他恨極這匹造孽惡狼,挨個敲斷一口牙,又掛屍於林,等它癟作爛肉。他仰觀這鬼,遙思那具狼屍,料他本事再大也脫困不得,輾然微笑。
“你好似很開懷?”
“大人!”
祭司俯首,上方翻下一張麵孔,目眶赤紅無珠,似鬼狼張口,他往後膝行數寸,額角滴汗。
“時候不多,你看著開心,就仔細看。”
一股巨力頂在下頷,又掀眼皮。惡鬼身軀折作兩端,雙臂兩足形似塔尖,垂發如蛛絲,偶被風拂往足趾,墨絲白皮青絡,三色素淡,血眼稠濃。立談之間,堅冰雪壁悄然而立,惡鬼封於其中,唯有麵部僅覆薄冰輕霜,笑貌即如長鋏破壁。
祭司顫顫奉杖:“老我不敢。”
“上一回,我同你談了筆交易,今日該由你複我。要價還價就免了!”
祭司蜷身祛寒:“還望大人援手,除我巫伽百年鬼患!”
“還有呢?”
“老我必親將那小兒送與大人!”
“舍他人身,割他人肉,但稱不得已,也效佛陀飼鷹?”惡鬼斂目,“真是好佛、好國。難怪要人舍身成佛,難怪要民死不負國。”
“大人有何吩咐?”
“無,屆時踐約便是。”辟燭麵陷寒冰,片晌道,“速速離去,免我傷你。”
祭司手腳僵麻,動作遲緩,未及立穩,為妖風甩至堂口。厲鬼滿目血光儘染殿堂,四周鬼魅回環,惡聲嘯吼,祭司駭破肝膽,半跌半滾遁走。
殿門乍合,殿中也作碎裂聲。冰壁銷鎔,為百鬼衝撞為石峰般冰柱,辟燭輕撫腰間斷口,指端鑽入,抓握一截肋骨:“算他跑得快。”
百鬼得令,撲麵齧來,頭一隻從他腳背撕一片皮,又兩隻自他肩髀咬一條肉。彈指墨絲化雪,白皮曝骨,青絡爛腐。冰柱插穿一具骷髏,紅裙如幟,尚能識鬼。骷髏旁魅影紛遝,大啖所剝皮肉,利齒流涎,還欲啃骨。
琴靈墮鬼,猶鬼中靈芝,於不化惡鬼是大補之物,雖有封印鎮壓,卻壓不住陣中鬼餓火貪心。須臾,骷髏之上遍布咬痕爪印。它很是發了會兒癡,一如既往找尋台上琴弦。以往執弦禦敵,尚且自詡鬼中太歲,而今忍痛摸索,滿手空空,才憶起弦已由它送了人。惡鬼前鋒已飽,後軍急至,冰柱閃起數道金符,又給骷髏填足血肉。
辟燭清醒幾分,牙咬緊,似乎極慢極慢吐著氣。群鬼圍聚,頃刻又成骷髏。其中三隻大鬼,形體堅實,摣爪欲掰顱骨。骷髏忽然不動,隻見冰柱搖屑,初是晶粒,漸為雹子,殿堂、冰柱齊震,與骷髏一並崩析粉沸!
飛粉聚為骨爪,扭斷一鬼頭顱。
犬、鴉爭肉,猶惡鬼奪食,百年前他也見過。
那夜白白舉明月、白白晴朗,碎骨上的肉糜與裙角清楚,白骨外的觥籌與歡鬨也清楚。他陪著烏鴉和幾條狗,看它們漸漸把骨剔得光亮,等到靈體可以觸到實物,東方既白。他逐一拾回被拖走的幾節骨,拚全骸骼,又以紅裙包了,實在找不到其他東西。百年後,他撫摸他曾經拾取的骨,疼痛,也親切。
那畢竟是碎爛又拚攏幾百遍的親切,何等可怖殘缺。
辟燭再度睜目,大笑、尖嘯,任麵布裂痕、任血紋貫身。一滴水珠打在唇邊,滲入自耳延心的裂口,皮肉牽扯,血水四溢。他捏碎顱蓋,一口吞入。
“區區邪物,窺我意根!”
群鬼慘呼,化煙竄逃,辟燭指爪暴起,逐一戳爛。
“死!”
——
“師父、師父?”
婁曇回神:“噯。何事?”
素心摸摸琴:“這支《聽泉吟》[1],師父彈了一半,我接著彈吧?”
“哦,好。”
婁曇彈的那一半,委實不能稱曲。琴師心浮氣躁,按音泛音不分。素心才看熟琴譜,也聽懂他無意間糟蹋了曲子,她續後半闋,指法流暢,但識見闕如,差點味道。婁曇曾聽徒弟奏《太古歎》,也有同樣的缺陷,原打算指點一二,素心卻不再彈它。半年多事,徒弟或許仍不省曲中意,婁曇心境變換,倒不希望她知解。
他分神聽完,略點疏漏,念一轉,違心道:“這曲比以前幾首彈得好。”
“師父彆安慰我了。”素心道,“彈得什麼樣子,我心裡明白的,鐵定比師父當年差遠啦。”
婁曇赧然乾咳:“我是說指法!好不好師父說了算,還有這口氣,和你哥哥學的?”
素心怏怏不樂,婁曇猜她為短處懊惱,現身說法:“彆惱了。你想,小時習《鑒略》[2],囫圇吞棗讀過誦過,長大了才吃透十之六七,彈琴是一個理,不是有感而發,得形不得骨,強求也沒用。”
“我沒惱呀,是我哥,”素心聲音小下去,感念師父出言安慰,便轉口道,“師父有沒有彈不好的曲子?”
“那當然了。要真說,沒一首彈得好,所謂返璞歸真,我離那重境界才是差得遠。彈得最差的麼,”婁曇引來惋惋琴音,“《古怨》,就彈過一次。”
不祥之音,決無二奏,他更不會教她。師父也不肯教授,是婁曇硬纏到手。不曾念故國月明,未嘗為山河嗟悼,更不知悲景動懷自達至境、千古歎始自心頭血熬就,師父的確教得冤枉。自那日冷弦穿膺,婁曇夜夜夢遊舊事,夢回,仿佛斷弦猶駐方寸之間,有人撥弦授業,從前想不清不願想的都昭昭明朗。還觀徒弟□□,他也多繞幾轉心思:“反正會意是精細活,先練指法,今天教你《普庵咒》,得名自佛教咒語,可以蕩滌邪穢、安心懷護。聽好了。”[3]
婁曇上心,琴曲自然無可挑剔。素心難得發呆。旁邊小屋裡存有琴譜,婁曇不在時,她便閱譜自習,《普庵咒》她也讀過:右手多齊撮,左手重撞、逗,共十二段[4],比《雙鶴聽泉》長。師父重循序漸進,不該先教這首,她感到這安排透著古怪的急切。第二件煩心事關係她的血親。阿爹說,她原來還有個哥哥,過些天到村裡看她。辛扇知道後,一直不高興。
離祭典已有小半年:大雁南去北還;村裡走了幾戶人家,辛扇羨慕地守著牛車尾巴的影子;呂山胖兩圈兒,胡二因祭司一句批命被養得更像閨女;章二叔終於重敲梆子,消沉好一陣的章峰有時跟著他,等父親手酸了接來敲;老樹悄然增了年輪,村口那棵叫人砍伐,新生的一匝才顯露,一如時月,未清算,不知幾時走的。
那車輿午後停於屋前,來去一樣悄寂。辛扇記著日子,與同伴作彆,特意踅磨良久才返家,還是與客人打了照麵。爹推一架四輪車出屋。辛扇忘了要躲,直愣愣盯視。車上的人約莫踒躄,褲腳空蕩蕩,骨架挺挺而懾人,端合是嚴整的脾性,一張怪臉坦蕩地露著。所以說他坦蕩,隻因臉容著實怪奇,半麵秀雋,半麵猙獰,看了要夢魘。辛扇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竟被一張臉駭住,頸前狼牙也不足壯膽。
那人留意到他,問了辛衡幾句話。辛衡恭敬應答,送他至車前。這人擺弄幾下,四輪車很快被疊成一隻木匣,收放極其便利。辛扇忍不住又瞧瞧那半張醜陋麵孔,很佩服那人從容的風度,想起他是素心的真兄長,又很不服氣,思來想去,幾將腳下的土站穿。
辛扇不作聲,辛衡也不作聲,摁摁他腦門回屋。辛扇悶悶跟上,腳帶他找妹妹去。這會兒還是素心練字的時辰,她搦管研墨,字未寫半畫,筆頭可憐地禿了泰半。辛扇抽走頭一張紙,素心驚了驚,毛筆劃過頭,濺出幾個墨點子。
辛扇悶頭默兵書,越寫越潦草。素心重拿一張墊胳膊,漸漸看不清字,匆匆揩揩眼角。夕陽沉了,歸巢昏鴉如有杯口大,飛不動似的。辛扇穩住氣,把寫壞的字塗黑,又把默對的幾行塗黑:“我剛碰見你哥哥了,氣勢挺足,嚇我一大跳呢。”
素心默默。辛扇重重一頓筆:“他要接你走?”
“嗯。”
素心隻管低著臉,辛扇摸頭乾笑:“你沒答應吧?”
“我……”
“答應了就說啊。還沒走就跟我們生分了?”辛扇嘴角半咧不咧,慢吞吞撥弄頭發,硬是咽下滾到舌尖的刺,“為什麼?”
“我身子不好,不想再拖累你們。”
“拖累?”
辛扇嚷得響,到底把素心震得抬頭。她很少落淚,被人指著罵狐妖和私孩子都能笑吟吟,灌幾大碗苦藥隻安安靜靜皺下眉,現在哭得厲害,辛扇無名火起,巴不得她再哭慘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