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阿娘和我哪個把你當拖累看過?先不說阿爹阿娘,我是你哥哥,你生病我給你挖藥,彆人說你不好我就教訓他,都是應該的!你卻說拖累?辛素心,你是不是壓根沒把我們當家人看過?沒把我當哥哥看過?”
辛扇等了又等,素心隻是哭。他大步出去,又在門口停住,過幾息還沒動靜,懊惱又氣忿地對牆砸了拳。後麵總算有聲音,辛扇沒細聽,大概是筆掉地上了。
直到素心彈熟《普庵咒》,辛扇都不同她說話。
“按臭小子那個脾氣,他這回是真氣狠了。”鬼師父知悉始末道。
收徒後,婁曇魂魄日益穩固,若是方便,白天也飄出琴溝通天地靈氣,修為大有進益,不止能碰到尋常物件,興起時還能換衣服。婁襄喜好青色白色,婁曇也愛這麼穿,鬼靠衣裝,青袍顯仙氣。仗著旁人瞧不見,他沒個正形,倚靠麥稈堆,學辛扇的樣子,嘴裡也叼了一根。
“氣氣也好,誰叫他老氣人呢。你怎麼想?”
下巴上的一點兒肉又給素心瘦沒了。她縮縮腳,讓它貼靠膝蓋:“我不想哥哥生氣,也不想和他們分開。”
“那就彆走。”婁曇聆聽綿綿雨,“人都在,多簡單。”
這時節,雲總是厚厚地不開一縫,漫天濕氣摩肩接踵,將雨絞得又長又慢。簷下是冷清的,窄窄一條帶子,纏繞很多心結。婁曇和婁襄很親,沒幾場爭執,也沒憋過悶氣,他不知如何開解徒弟,斟酌道:“有難處,不妨和我聊聊?橫豎你師父是隻鬼,就是說錯了話,也是貨真價實的鬼話。”
素心顯出笑模樣,很快一收。婁曇知道她麵順心倔,不催促,生疏地編繩子,手太不順,哼了好幾聲。她對著他笨拙的手勢看,眼裡起光彩:“哥哥開始也編不好,練了很久。”
婁曇猶疑道:“那我比他強點兒?”
鬼師父成心哄徒弟,裝得其實拙劣,素心捂嘴搖搖頭,他索性把草稈拋了:“你哥哥都能理順這些亂麻,時機到了,總能想開。你悶聲不響才壞事。”
“可我還是沒法留下來。”素心小聲道,“我有個兄長,聽說是了不得的人物,有很多壞人想逼他為他們做事。萬一他們找到這裡,爹娘怎麼辦?”
婁曇道:“彆操心了,你爹娘敢養你這麼多年,肯定有準備。那愣頭青衝你發火,到底是氣他自己多過氣你。他氣頭上想不明白,氣過了抹不開麵子,就等你給台階下呢。把你剛剛那些話說給你哥哥,他再不理,你就彆理他。”
“可、可以嗎?”
“試試又沒壞處,膽子大點。”
雨絲漸密,秋風益涼,遇上偏暖的泥土,蒸出隱隱的霧,水霧縈擾間,似乎有人喃喃念經,疊著百十“來”字,再聽又沒有。婁曇想是聽錯了,續道:“他再不聽,和你爹告狀,讓你爹打到他聽。”
素心一哽:“師父就想看哥哥挨打吧。”
“還真想。”婁曇鄭重其事,“所以你好好說,彆讓那小子遭這一頓。”
素心認真道:“過幾天要給哥哥做生了,我會趕緊的。”
“到他生辰了?那我得送份禮,要不刻個小木人?”
辛扇生辰在夏末。原來快過了六月。婁曇與辟燭有六月之期,六月一過,不知是存是亡,這份禮,他要挑上一挑。
“雨下大了,你先進屋。”婁曇道,“我回琴裡想想送禮的事。”
素心如釋重負,步子輕快得似小雀。
婁曇卻沒能安心琢磨禮物。
雨幕中確有異聲,亦見幢幢幻影,將前頭的密林扭成鬼怪。他循漸響的“來”字走去,穿過一棵從中裂開的巨樹,雨霧儘處懸著一隻乾枯骨爪,一條紅繩垂落,拴著狼牙。
這場雨落到酉時,辛扇還未回家。他常野到天黑,這會兒等不到他是不稀奇的。素心懷裡揣話,問了問娘,原來辛扇探望章家二叔,要遲些回。她和娘知會了聲,鼓起勇氣出門找哥哥。
雨後涼快,章家邊上,一群婦人坐屋外閒聊,其中幾人衝素心和氣笑笑,眼裡飛鉤子,一個和阮岑同年的婦人轉過臉,不知說什麼事,嗤嗤的。素心勉強回兩三個笑臉,小跑一段才甩掉那些鉤子。
章峰剛到家,正在雕木人,屋裡燒出股嗆人的味道,偶爾夾著章二叔的幾句罵。
“辛扇?來過。”章峰問過章二叔告訴她,“剛才大祭司請他幫忙,他就先走了。”
素心不安道:“可大祭司沒和娘說過。他們去哪兒呀?”
章峰想了想:“好像是祭堂。我正好有事找他,幫你看看。”
素心忙道:“我也一起!”
手臂一抽一抽地疼,把辛扇疼醒了。
身上冷得很,他險以為掉進冰窟窿,骨頭縫快給寒氣凍沒了。暈眩地撐起身,右臂一片濕漉漉,他不禁摸摸脖子,卻沒摸到那顆狼牙。
這時亮了光,辛扇眯起眼,好看清楚。他眼前垂著一截祭袍,平素盛氣淩人的大祭司向一道影子彎腰板,頗有卑躬屈膝之感。辛扇屏住呼吸探頭,冷不丁被尖利呼嘯刺了耳朵。椽柱上震下細石子,稀裡嘩啦堆了一地,原先平滑的後壁訇然崩坼,露出一扇石門。祭司匍匐求饒,隻見半空劈出紅袖,將祭司抽得跌飛。他手中權杖滑脫,正中金柱,喀嚓裂成兩截。
那人餘怒未消,掠至辛扇身邊,勾他衣襟提到半空。
辛扇先見到那獸牙咬合般的指骨,再看清了這“人”的臉:眉似斜刺鬢角,細看是黑紅兩段,極深的血口子接合了鬢與眉;唇紫紅,膚青白如縞素,眼眥隻剩紅,抽空全身血彙成的紅。至於右瞼下的小痣,已被眥血淹透了。
辟燭?怎麼成了這副鬼樣子?
“大祭司和你是一夥的?”
“他用著趁手。”辟燭言簡意賅,“借血一用。”
“憑什麼?”
“憑你妹妹。”
辛扇安靜了。辟燭提著他過石門,門後甬道深入地下,兩側青燈應時點亮。地下布設巨陣,朱砂陣圖曆久失色,外側蛛蝥尚且鮮豔,正中獸麵業已磨滅。獸麵之下立有祭壇,約一丈見方,正中有隻小杯;後接血池,池中陳屍隱現,池邊群鬼環伺。
辟燭血目一凝,骨爪一合,群鬼辟易,哭嚎震耳。
“聒噪!”
惡鬼脾氣見長,辛扇上回還敢頂嘴,這回隻有驚駭的份。不及弄清究竟,他竟不由自主挪上祭壇,分明背對辟燭,眼中卻隻有那對血瀝瀝的眼。這受人操控的感受並不陌生,去王家探險的夜裡,他也是那樣走到琴邊上。還有……
血滴在杯底積了一小攤,陣中黯淡的獸麵漸有起色,再度威赫凜凜。利齒如劍,直刺祭壇,一時天搖地動,騰起半丈火牆。
但不知為什麼,辛扇卻不怕。他有些想睡了。
封印甫經加持,金光大作。辟燭倒伏壇下,手骨摳入石壁一寸,周身鎖鏈若隱若現,隨血珠滴落勒入魂體,皮肉不能阻,終至骨間。他被迫蜷縮,再疼也才漏幾聲悶哼,肢體掩飾不得,無比狼狽地抽搐著。有生以來,未曾如此不堪,未曾如此刻深悟消亡是痛快事,而夙願未竟,三百……
三百七十三年。
“阿曇。”
阿曇。
如經曆千百次碎骨重鑄,他被從地上拾進懷抱,被捧起一雙隻剩白骨的手。
“做什麼又哭又笑的……”他低迷道,“小蠢東西。”
祭堂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