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跪指需勤練,否則《酒狂》失味。”[1]
庭裡薔薇欲開未開,東風疏瘦,要暖不暖。縱令好時節,枝節儘不完滿。
名指末節早疼痛難耐,婁曇再次正麵跪指,起皺的指皮不堪磨損,登時破了。他當然不甚滿意,還欲再試。
琴師無奈道:“彆人教徒弟苦於難治惰心,我卻要苦你練得太勤。彆練了,琴予我。”
曲至跪指,顯見一滯,或是本想按規矩正麵跪指,硬生生改為名指末節近小指處,落了瑕疵。他憑空練兩次手勢,流暢示範一回,才道:“下次這樣彈。這幾天不許碰琴,若破戒……”
婁曇流利接口:“十日不得閱譜,十日灑掃院子,再抄十遍《基義》[2]。師父你每次都不改花樣。”每次也不會當真罰他。
琴師大笑:“你屢戒不悛,我都懶得改。”
練琴不免長繭,跪指費手,卻不是這般費法。婁曇為琴成癡,不管一二,琴師為婁曇一雙手操著兩顆心,入冬管束更嚴。婁曇之不顧,實則歸罪於琴師,他確有雙好手,瑩潤修美,從不生繭子起毛刺,婁曇便誤以為琴師的手都該如此。往後誤會消除,婁曇又得意,他想,天下琴師裡,我師父是最厲害的。
肉手作骨,必然更輕,不見厚繭,難論媸妍,乃至硌人。婁曇很輕地捧它,忽而想到手上有繭,又借袖管墊護。祭壇上,辛扇呆立,除卻臂上流血,似無大礙,婁曇無由不關切這對手。他感到它動彈一下,才敢信它仍有知覺,顫聲道:“你的手,怎會這樣!”
“厲鬼露骨,有什麼,大驚小怪。”辟燭指骨張合,長發鋪於婁曇膝頭,如話語冰寒,“總好過與你用同一副皮囊。”他眼前昏黑,聽婁曇氣息急促,當他是憂心辛扇,顫顫冷笑道:“不想害死辛家小子,就彆礙事!”
“我不想的。可你有那麼多秘密,我如何知道怎麼做才能不礙你的事?”婁曇慘然,仿佛嘔空五臟六腑,隻剩卷縮的空殼,“隻是想你也不能嗎?”
“你說什麼?大聲些。”
“我很想你,”杯中血一滴滴浮爬升,婁曇一瞬不瞬鎖著辟燭逐漸化骨的雙足,趾骨罩上冰霜,他伸手想焐化它,被辟燭輕輕踢開,“也恨你。我的名字、喜好、素誌、種種亂七八糟的念頭,全是你給我的,我不能不想你;我活了十五年,沒有一天不困在你的彌天大謊之下,我死後又過三百多年,遇上許多喜歡的人、許多令我開心的事,你偏偏又要我醒過來……要我不敢不恨你。”
辟燭互相敲擊的指骨僵住不動。
“可你讓我怎麼恨你?你告訴我!我怎麼能恨……養我育我教我一十五年,傳我為人處世之道的人?”婁曇嗓音嘶啞,破釜沉舟般砸向他,“你告訴我啊,師、父!”
“誰是你師父?”
辟燭痛至癲笑,半晌不止,戾氣似刀,從額至頜逐擦刮,削得一張絕情寡義鬼臉,小腿已無零星血肉,慘白地攤開。
“阿曇哪,我該怎麼說你?冥頑不靈、自輕自賤?一隻琴靈,貪得無厭,想要偷天換命侵占人身,抱走一個孩童,傳他琴道、授他經典,誘他心存死國之誌。你竟對他感恩戴德嗎?為師,他也配?”
“他是天下最好的師父,是我不配做他徒弟。”
辟燭眼中星散血斑再次聚合,骨手搭在婁曇頸邊,婁曇忍淚回頭,祭壇石杯已滿,陣圖中末一處空缺自行修複,淨是飲人血、偷人肉的東西,他恨不得都毀了。
可那陣圖承續前人的想望,不止是陣中化惡相的獸麵,不止是池中支離的遺枯,璨璨金符宛若流螢,送入群鬼渾噩的眼,洗淨汙濁百歲的甲胄。他們濯摡眉目,魚貫投入血池,此身既往,又化血河為來者引路。地底砉然有聲,為野鬼孤魂拔關,那晦濁的影,識歸處,便一層層散了。
辛扇捂住一刹愈合的胳膊,稻草人般釘在原地。這小子不知吃什麼長大,遭這麼一嚇,出力出血,精神頭挺足。他終於從這百鬼開道的奇景中捉回幾分清醒,氣衝衝要揪琴鬼算賬,跑下祭壇,卻見兩隻鬼抱作一團。紅衣紅眼的那個,除了臉全是白骨;白骨懷抱穿青袍的婁曇,他被尖利的臂骨洞穿後心,骨爪間有一枚碧汪汪玉珠,像沒長成先零落的新葉,安安靜靜陷進白淨的土。
辛扇驚愕地隔著兩隻鬼看見了妹妹,她六神無主地奔過來,半途差點一摔,他忙扶穩她,心裡缺的那角就那麼拚回去。再後頭跟著章峰,停在辟燭身邊。辛扇笨笨拉拉給素心擦臉,想踹辟燭一腳,被素心拉住了。那兩隻鬼如在另一境域,竊竊說他們未經曆的事,連骨爪握碎玉珠的聲響都很虛假。
“是我不配做你師父。”辟燭收回手骨,“睡吧,彆再念過去的事了。”
“你還不讓我想,明明,欠了我那麼多盞天燈,我好想……一起放燈……”
辟燭淡淡道:“算上這年是三百七十三盞。以後叫你徒弟一起放。”
婁曇在他懷裡化作點點金屑。金屑悉數凝成第二枚玉珠,還有一條帶符咒的鎖鏈,辟燭為他掙斷了。他收起珠子,拖著一身骨頭爬向素心,辛扇拉素心退後,辟燭睒他一眼,把玉珠遞給小姑娘:“你師父教你《普庵咒》了?”
他血痕累累的臉蒙著冰霜,卻很愉悅。素心接過珠子恍恍道:“嗯,我會彈了。《慨古歎》還有些難,我以後會彈好的。”
“若有空閒,不妨每三日給這珠子彈一闋《普庵咒》,阿曇見獵心喜,會回來指點你。要是他不回,這珠子也可以用來養神。”辟燭眉眼舒緩,“阿曇有個好徒弟,不像我那小徒,隻認死理,癡愚得氣人。”
辛扇被他們弄糊塗了,幾次張嘴又閉嚴實。章峰縮在他們後邊,同樣欲言又止。
“對了,章家小子,安心刻你的木頭。以你的天賦,用不著跟我學。”地下椽柱開始晃動,辟燭不再多說。三個孩子眼前一暗,好似被卷進風裡顛來倒去,等腳踩實地,已在祭堂外的巨樹邊。
素心握著珠子,朝祭堂恭恭敬敬行拜師禮。
無意受禮者感受這份因果,莫可奈何一笑,折身步入血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