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鬼(8) 燈光隨風輕晃,像老樹托著……(2 / 2)

食無味 那奢 4813 字 8個月前

符文與鎖鏈逐步在白骨間浮現,徘徊不去的殘魂紛紛避讓,致以軍禮,才啟歸程。曾戍衛一方,時過境遷,不過無家可歸入執入魔野鬼。他佇眙諸君遠行,末一位是池中骨,行經他身旁濺他滿袖血,百年前有血有肉,同樣討人厭。

“烏桑,”他低喚故友之名,“你我勾心鬥角至今,情分不淺,一朝同穴,竟無琴無酒,實乃不幸。我欠人三百七十三天燈,你欠我三百七十壇酒,也要賒了不成?”

枯骨猛撞池壁,血水打濕骷髏另一邊袖管。

“不願還就罷了。”

血河流乾,一屍一鬼與祭堂同碎。

此去不還。

不必恨更漏遲遲,不必思長夜漠漠。

長夜有儘處,起自林中祭堂,終於村口樹樁,沿途是紅塵燈火。仍是章峰放慢步子領頭,一對兄妹默默跟著,因前不久走過這段路,原路返回就有些走三步耷拉下眼皮的意思。

章峰捉摸兄妹倆鬨彆扭,硬生生道:“你們怎麼認識那鬼的?”

辛扇感謝他帶頭發話,也怨他哪壺不開提哪壺,還是擠話:“說不準,祭堂那次應該是我頭一次見他,但現在回想,好像不是。”

素心也說:“他和章哥哥是怎麼認識的?”

“去年有一向,我爹財迷心竅。”章峰不交友,和父親無話可說,也就辛扇扯著才憋出幾句,他開初講得磕磕絆絆,講開了愈發順暢,“他老恨大伯把打更活計丟給他,想攢錢去南邊碰運氣,就隨王家人摸了一塊老木頭,正好撞上那鬼收拾他們。那隻鬼會刻木像,我饞他那手絕活兒,就跟著做,他心情好,會讓我爹少罵我幾句。我爹不準我學這個,說老祭司批命,我隻能老實做個打更的。繞遠了,還是說那鬼。他手藝是真好,雕的花刻的鳥好像會動。上次送你的那個小木人,他刻了好幾個一樣的,一尊比一尊好,他還不滿意呢。我還奇怪他怎麼愛刻他自己,後來才知道不是。”

“刻的是婁曇,挺像的。”辛扇道,又瞟瞟他,“不會是你為了學手藝,答應在禮神節把我們賣了吧?”

章峰坦然道:“他帶我去祭堂,指了近路,讓我把木人送你,彆的就沒了。”

辛扇為此打過他幾拳,眼下抄近路也很坦然。他想起辟燭,怪他對自己惡聲惡氣,但漸漸怪不起來;想起婁曇,後知後覺地惆悵,也不曉得能不能同婁曇再碰上麵,他彈琴老好聽了,妹妹也喜歡向他學。

不知幾時,三個人並排走,你來我往地說著有的沒的,前頭向左拐過一條小徑,路突然縮了一半,也許是讓那不時抖動的山震沒了,一粒粒燈顯得又大又圓。辛扇心裡騰地熱乎起來,腳下似有風推著。素心倦得幾步一歇,他想也沒想拉住她兩條瘦胳膊繞脖子上,確保不會摔跤,背起她慢慢走。過一會兒,回家的孩子路遇幾個舉火把的村人,他們急急朝祭堂趕,應該是打探方才那陣波動的因由。

不遠處,阮岑在門口挑燈盼著他們。燈光隨風輕晃,像老樹托著的一隻鳥窩。

是月丁午日,宜入宅移徙。

辛衡同幾個十來歲的學生作彆,剛開蒙的小學生眼巴巴排後頭,沒和教書先生搭話就被父母撈回家。

阮岑喊他,辛衡向做起夫子的南人交代了要事便過去。辛扇比他忙,正和呂胡二將勾肩搭背,章峰磨蹭半天,被滿麵胡茬的打更人推進小圈子。呂山自來熟,一把拉過新來的大哥,耍猴子似的拍拍他腰板,胡二偷偷白了一眼。素心在車上看書,腕子繞了圈串玉珠的紅繩,章峰頂著辛扇的黑臉,送給她一對兄妹小木人。

大祭司沒送他們,雖然辛家離村,他誠然出不少力的。祭堂倒塌次日,大祭司上辛家引咎。辛衡不便發作,阮岑大怒,拏擀麵棍趕祭司出門,鬨得全村人都知道了。她少時是村中辣子,因批命吃儘苦頭,與村人的菲薄情分總算被這件事耗儘。她索性拍板,應素心兄長邀請,全家人遷往鄞曲。那人叫訾燕北,在鄞曲有些關係,有意幫襯一二,辛衡與阮岑婉拒,憑他們自己,未嘗不能把日子過火熱。

時辰到了,辛扇最後跳上車,章峰的木頭臉、呂山揮動的胖爪子、胡二姑娘拭眼角的帕子,都從車外滑走。他心頭空了下,突然回頭,張手抵嘴邊,喊:“喂,多認點兒字!我給你們寫信!”

車輪子咕嚕嚕滾,徑向鄞曲去。

鄞曲楚雨樓,南雲十裡亭,一北一南,兩個了不得的地方,出過了不得的人物。後世人說,楚雨樓素心琴,十裡亭蘅止畫,千金難聞一曲,萬金難求一畫。

眼下,辛素心還忙著學琴。

訾燕北為北地巨賈,也通六藝,教素心指法綽綽有餘。但他琴道與婁曇所取不同,素心還得多費功夫領會曲旨。她很敬重這位兄長,同他卻不親近,遠在南地的蘅止隔三岔五跑來逗她頑,一向躲著他。辛扇反倒不怕訾燕北,時不時向他借傀儡研究,不忘寄信跟章峰交流心得。他在爹娘開的藥鋪做工,隔幾日來探望素心,忍不住往她腕上珠子乜斜。

素心愛摩挲這顆珠子。不負辟燭所托,她常彈《普庵咒》,養成習慣,越彈越放不下。有天她半夜醒來,琴與玉珠發出柔柔的光,她摘下手鏈,讓珠子枕琴睡,那光才得償所願般隱沒。

三年後的元夕夜,辛素心夜聞琴聲,嗚嗚咽咽,依稀是《秋風詞》。[3]

她不及披衣著襪,奔出屋外。

風搖枝葉作樂,琴音若有若無。瓊雪未銷,奇石嶙峋,雪光石影間坐一人,指引冰絲,攏月弄雲。一曲有情意氣性,有高台一躍之決絕,也遙想化了一半的冰酪、不枯萎的無刺花和扇子挽的風。

一曲罷,素心歡喜道:“師父!”

“《普庵咒》學得不錯,不過比我還要差上些。”

天燈徐徐升空,是第三百七十四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