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白(2) 果真不合式。……(2 / 2)

食無味 那奢 3899 字 8個月前

而後千山共哀,夭紅告劫。

花動一山風,劍開天下春。

山下小丫頭從溪水裡拾得一片桃花;南賊,今稱從龍功臣,自冷灰間翻出一具骸骨。骸骨焦黑如炭,脛骨碎折,或曰此廢太子儼也。不日,新帝禦乾,命人殮以玉匣柏槨。時人以為哀榮之極。

大概深秋時分,蘅止昏困的毛病見好,有機會挨了地,是一頭栽下去的。她惘惘扒土,指生紅線,嘗來鹹腥,腳踝酸疼,始終使不上勁。她呆了一陣,聽見第二聲悶響,才留意起眼前的廂房。

鹹熙宮裡沒有這等地方。灰天闊大,身在其中,轉眼看儘牆頭。宮室華貴得陰森森,木屋固然小巧,有種暖融融的緊實。蘅止緊盯虛掩的門,等待裡麵跳出個怪物。它久不現形,隻管窸窸窣窣鬨騰。蘅止不耐煩,提肘挪膝爬向門檻,腦門一頂,撞進門後人眼裡。她打量眼睛裡的自己,臟兮兮一隻小醜八怪,娃娃模樣,小王爺定要笑她是個跌進泥灘的炮仗。她怒極反笑,細聽竟無動靜,明白了,瞅另一個醜八怪也夾帶火氣:“哪來的癱子?”

醜八怪不理她,招子像兩麵死鏡子。

蘅止見氣話成了真話,自覺氣得理直;轉念一想,同是不良於行,斥人猶五十步笑百步,頓然惱羞成怒,重重一摔門。那癱子僵臥如故,好似她方才不是關門而是封棺。恰有鷙鳥嘹唳,蘅止駭得寒毛直豎,老遠又有白影飄至。她慢慢認出徐師傅:“姓徐的,你把我跟什麼死東西扔一塊兒了?這是哪兒?”

“這是天桓山。裡頭那個是活物,你比我清楚。”

“哦,是我救的那個。半死不活的,昏了頭才救他。”

山頂飛起霰子。徐師傅似不識寒暖,輕飄飄套著長衫。蘅止瞅他把自己瞅得哆嗦,心想一具凡軀實在不頂事。她攏手輕嗬,抱膝用紅裙掩住腳。“你給我灌的什麼迷魂湯?”

“我哪有這等本事。”

蘅止悶了一會兒,道:“他腳怎麼了?”

“廢了。”徐師傅嗓子一向柔柔的,餘味有三分蜜甜,似不忍驚動纖埃,“他壞了腿,你傷了腳,我是個瘸子。整座山上有兩隻腳是能用的,不失為一樁喜事。可前太子的腳比旁人的金貴萬倍,少了一隻都要人命哪。”

“他同你有仇?”

“何以為仇?我尋你救了他。”

“總不是無緣無故尋我救他。”

“是故,他同我有段緣分,你同他有段緣分。”

手藝人慣用水磨工夫,一番唱作念打周致滑溜,蘅止不與他纏磨,問道:“天桓山光禿禿的,天寒地凍,又沒靈草仙藥。什麼鬼緣分叫你帶人上山,難不成是給他醒腦子的?再說了,我在宮裡待得好好兒的……”

“都燒沒了。”

蘅止一時悚然。

“整座鹹熙宮,宮裡那棵樹,屋裡那個人,都燒沒了。說他是活人不錯,究竟有口氣;說他是死人不假,身後名有千鈞重,墳頭草有三尺高,親緣斷絕,毀麵殘形,抓住一條活路,又不舍得可憐可憐自己。而你,”徐師傅側首,半麵如雪,“若非得了他一縷帝王氣,又即刻回故土養息,百年桃木哪堪火劫?”

“說得跟有一副好心腸似的。無利不起早,你圖什麼?”

“圖兩個徒弟。”他這回竟爽快了,“一個如我不死,而無畏長生;一個如我殘醜,猶更壞三分。”

“徒弟?儘管唱你的戲去,我可不稀罕學你那張把死人說活的嘴。”

蘅止冷笑,笑到嘴邊成了個噴嚏。她冷得發慌,更不願再應付那對笑比雪寒的細眼,一折身轉入東廂。昏光漏儘,廂中人影像是從醉鬼的酒卮裡潑出去,長長一道,難尋頭尾。他不複俯臥,雙臂拄地支起脊梁,前頭跌著一隻空碗,清水一直潑到門邊。她揉揉腳搓搓手,等他吃不消撲跌於地,他竟沒有。屋裡確實暖和,外頭幽微的雪聲、淒寒的鳴唳似乎都暖化了。蘅止險些睡寐,片晌後又被窸窣聲吵醒,是那癱子赤足爬了個來回,扔給她一雙靸鞋。

蘅止拎起鞋,想也知道不合腳:“我叫蘅止,杜蘅的蘅,止無艸。你叫什麼?”

“訾燕北,此言訾,燕子的燕,南北的北。”

“燕子的燕。”她慢慢穿上,果真不合式,“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