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白(2) 果真不合式。……(1 / 2)

食無味 那奢 3899 字 8個月前

圓回遺憾譬若補上闕文,硬生生綴接兩截斷片,從來是不倫不類的。

後來的燕太子少時還是個小王,怪愛做不倫不類的事,那會兒也沒人說道。偶得殘碑斷碣,見字缺筋少脈,必補葺一二。蘅止笑話他狗尾續貂。她認得的字詞不多,數這一個最難寫,她用得愈勤。小王爺寬和,不糾正她,淨了手,給她念遊記。

小王爺身份尊貴,等閒不可出京,心懷四方,腳守寸地,聊讀遊記過癮。蘅止走不出鹹熙宮,鎮日陪他發癲。某日小王爺談興大好,繪聲繪色講起鬼山吃人的故事。論跟腳,蘅止是鬼的親戚,竟被他講得跌下樹杈。

“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鬼話連篇,等老天收拾你吧!”

“朗朗乾坤,我沒見著。若說‘子不語怪力亂神’,還有道理。”

“我不說那些牛鼻子話。”

“‘牛鼻子’是說道士,不是儒生。”

“一樣,比牛蠢。”

“故事聽不聽?”

一根桃枝撲進窗內,猛地一抽,翻開案上的遊記。

“講!”

小王爺慢吞吞再開金口。

前朝氣數將儘時,硤石關駐守一支鐵騎,克敵摧鋒,行經之處,寇無全屍。天下人聞風喪膽,名之鬼騎。偏偏是這支鬼騎,過天桓山阻截叛軍,竟於一夕之間去得無影無蹤。叛軍攻至山腳下,派斥候探刺。適值炎夏,山雪消融,半山蒼翠,清溪奔流。兩個斥候緣溪潛行,一個先到了一處低地。溪流忽而變色,赤水渦旋,銀花飛濺,狀若沸瀋。上百具枯屍被漩渦托起,抓住一個拖往水下,眨眼功夫人就沒了。後邊那個瘋瘋癲癲跑回山腳,但見四野闃寂,人馬兵甲片影不存!恍惚間,他看到一條赤龍從天際摔落,碎肉陳血蓋覆山穀,定神再觀,原是滿山夭紅。終其一生,他都未見過開得如此毒辣凶橫的花。

“不久前朝覆滅,那斥候僥幸撿回性命,隱姓埋名做了個說書人。傳著傳著,天桓的桃花就成了亂世凶兆。”小王爺擱下遊記,用竹筴投了些茶末,湯水煎沸。他的情鐘總是安在不合適的處所,不許染指分毫,又被藏得太嚴實,蘅止疑心他自己也找不見。“前些年那兒開了花,我差小七去打探。他給我摘了顆桃,沒多久,種出了你。”

早過了吃桃時節,但禦前不乏寒桃,青瓷盤裡蹲幾團肥黃。剝桃不是風雅事,自有近衛代勞。阿七剝完桃又不知往哪去踅磨,他話少,都給小王爺說了。蘅止惡狠狠咬去半隻桃:“嘴皮子動動就要人感恩戴德,想得美。我不是七哥,沒那麼好騙!”

小王爺笑吟吟道:“哪是‘騙’?我救了他,他養活你,等同是我養活你,這便是緣法。”

蘅止“呸”了聲,料他今日不講好話,找七哥去。七哥沒走太遠,摩弄一枚狼牙想心事。兩隻鳥貼著他忙來忙去,一隻撲翅翹尾,繞著他這石頭跳舞,另一隻還是公的。蘅止拔高嗓子嚇鳥:“七哥,你當真上山給那老滑頭采桃子?”七哥人好,無聊的閒問也會應答。鳥被說話的石頭駭跑了。

鹹熙宮還沒敗壞的那幾年裡,七哥搜羅來許多小玩意兒,西邊的儺麵竹編、東邊的蛇蛻菱角,來路五花八門,樣樣稀奇古怪。小王爺不送他回禮,給世家姑娘送過花。那時小王爺成了太子,世家姑娘換了發式,宮裡來了耍傀儡的少白頭,七哥沒了音訊。凡人有所自、有所往,他去他的歸處了,太子含笑說。

蘅止覺得他這話討厭,看他的人也討厭。宮裡桃樹有兩人高了,小花妖在樹梢上紮窩,鳥飛走又飛回。人的生死短,妖的壽數長,往事鬆了針腳。迷迷怔怔轉回春天,她伸伸懶腰,從一團粉雲裡打下兩三片花。花飄入鎖窗,世家姑娘在念佛,一卷墨寶像籠子裡的小鳥。字乾了,世家姑娘匆匆燃香,撲散旃檀。窗外杵著木頭人。七哥不見影,太子鮮少和世家姑娘談心。蘅止喜他話少,又感到寂寞。

春蕪生故宮。蘅止臥春枝編烏發,望見一個白的人。銀月鞭出一張臉孔,水漾漾於微風裡皴皺。來人左肩稍低,上邊坐著傀儡,叫她記起他。這人姓徐,一手傀儡功夫頂好,得世家姑娘賞識,成了熟客。蘅止看不進他的戲,瞧他的人有些毛毛的親近,今朝再會,喜悅也是毛毛的。

“今日挨上哪折戲?”蘅止問他。世家姑娘早不賞傀儡戲。

“我好些年未排過戲。”徐師傅使傀儡朝向她,溫溫道,“今次是見見朋友。再不見,怕太子爺死了。”

誰要死了?蘅止問他。傀儡眼波鱗鱗。春雷滾過話尾,白雨大作,一滴雨藏一世界。紅雲吐白骨,並刀解心腹,遙遙起兵火,喧喧塌樓台,傀儡啞啞笑,戲文慌慌行。她行走在熱烘烘凡塵間,片塵不沾,又與涓埃相乾。雨散雲收,深宮迎了回祿災。徐師傅懷抱傀儡,把宮裡匍匐的人指給她看。他快死了,唯獨你能救他,救不救。

救。

改死人的命數,你拿什麼酬償?

蘅止懶得盤算。人講生死,妖不磨纏,先救再說。

徐師傅往她額心一拂,濃霧四起。她嘗試將霧撥開,隻有枝條嗶嗶剝剝,原來靈力匱竭,化不出人身了。熾火肆虐,窗格子牢牢關著一個人。人遭椽柱壓死了腿,死氣沉沉望向窗外,偏偏掙出一絲渴慕,是小王爺沒教蘅止沒參悟的東西。火昏昏地燒,滋養她心尖異樣柔軟的感覺。

她放下花枝,為他綻開凶年第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