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白(1) 心未死、債未償,閻羅不收……(1 / 2)

食無味 那奢 4427 字 8個月前

前夜不輕不重落了雨,衢路上深深淺淺。桓寧城裡,天未亮透,攤子鬨出煙火氣,但被寒意裹束,鬨得不徹底。官家尚佛,修過廟,開過譯場,迎過舍利子,出過兩三回家,連帶整個都城的熱鬨都是慘澹的。

慘澹的熱鬨裡有家餛飩鋪子,店家是南邊人,手藝殊妙。一碗餛飩皮薄肉厚,香油點蔥,酥了骨頭。遠近的人曉得這塊招牌,手頭寬裕便來坐一坐,聊新修的佛寺,聊貴人的婚事,聊聲名鵲起的白發道士,天南海北,無所不聊。

這天早上,白發店家盛滿兩碗餛飩,送至食客麵前。食客是新麵孔,衣裝華貴,將街坊餛飩襯成一席海錯山珍。一個年長些,渾身富貴油脂。一個難辨年紀,暖白的霧托起冷白的臉,冷白腕子一旋,舀一尾暖白餛飩。

“久聞七娘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這碗餛飩,我可得好好嘗嘗。”

“好餛飩的皮是琉璃透,肉比江珧鮮。我是半個涑州人,偶聞鄉味,粗皮糙肉也是好的。牟閣主舍美饌而求草具,不知是何緣故,莫非練家那塊爛肉更稱閣主心意?”

“七娘子何必相煎太急,奇兵練家百世流芳,用好名頭,還愁沒銀子?”

“我同人做買賣,不瞧人扮說客。”

七娘子作男子打扮,眉骨棱棱,妙目宛媚,責數也含情。牟藏元當她使女子脾氣拿喬。他操持人頭生意,慣做吞金貔貅,見人漫天要價,滿口鐵牙犯癢。七娘子淺啜熱湯,露出一段霜白頸子,又嗽兩聲,擱下勺,慢慢撥弄金銀臂釧。牟藏元咬破餛飩皮,磨著牙。

日頭上爬,兩個更人講起鬼狐野話,一個乞丐不時張望,瞳睛忽而一定,徑往餛飩攤過來。牟藏元本欲嗬斥,七娘子含笑一睨,像要仔細聽諢話。牟藏元坐定,全她一分薄麵。

一個更人說,前夕的雨下殘了滿城桃花,他敲梆子拐過街巷,撞見紅衣妖童,好險沒活著回來;另一個泰然自若,妖魔有何可怕,徐仙師法力無邊,有他坐鎮龍城,還怕拿它不下。乞丐聽到此處,捧腹大笑:“狗攮的徐仙師!爺爺我討飯,好歹是用自個兒的手腳。那軟蛋從腦到尻,全靠娘們兒養!”

乞丐漫話仙師劣跡,言辭粗鄙。牟藏元頓失興致,又聞落珠琳琅。卻見七娘子半臂釧子少去一環,指間兩豆雕花銀珠,才菩提子大小。七娘子撚珠道:“練家出了好價錢,閣主卻未必做得成好買賣。”

“此話怎講?”

“買賣不成,仁義在;說情不成,舌頭就該爛了。”

餛飩攤一靜,爆出慘叫。攤邊食客呆立一刹,跑得乾淨。乞丐倒飛一丈,舌生蓮花,血肉模糊;鐵絲貫頸,入地一寸。牟藏元麵色微變:銀珠飛入乞丐口中,立時如花綻放,百十鐵片次第伸展,削爛喉舌;末端抻長,捅破喉咽——區區一息之間!

“此物名為‘蓮花蜜’,吃花舌子,釀血蜜。”

牟藏元言語閃爍:“動靜可不小。”

七娘子將銀珠嵌回臂釧,抬腕對晨光一照:“我手上的家夥,足。誰害我不開心,想鬨多大動靜,都成。您說呢?”

“一把年紀,聽不得大動靜。”牟藏元拱手,“我著人給練家帶話,不擾七娘子清淨了。”

十來碗餛飩死屍般攤著,泛起冷膩的油光。七娘子終露三分病氣,方欲動勺,冷餛飩被撤下去。

攤主駝著背,一瘸一拐端來熱梨湯:“你的生意怕是黃了。”

“有你這餛飩的功勞。”

“我才來京半月,上哪兒去給你尋琉璃皮和江珧肉?”

“徐仙師神通廣大,還怕一碗餛飩。”

攤主搓揉下頜,剝去一層栗黃麵皮。仙師真容同眉睫鬢發一般蒼白,似保存上佳的熟宣,光潤無褶,眉目極淡、極細、極薄。麵孔以外,全被揉皺:左邊耳垂缺損一角,昔日流下的血仿似未曾凝結,沿頸劃下一圈紅印;肩分高低,袖有長短,手似浸過鏹水,螺紋概無,關節如老竹,硬挺而猙獰。被這樣一雙手送上的,活似人肉餛飩。七娘子卻很歡喜。她到底有些年紀,眼彎如月,牽幾道紋。有人說,女子最怕在心儀之人麵前露年紀,但若真正歡喜,常常是忘了年紀的。

她且嗔一句,轉口道:“不是說不再出山?哪尊神佛請動了你?”

“有個小姑娘求我保一條人命,正好本朝命數將儘,我便來看看好戲。”

“哦,小姑娘?”

“她與我算是同族,不然,我不會應了她。”徐百羅遙望皇城,淒白五指憑空攏合。上空濃雲摶據,濃雲間龍吟隱隱,隨他手掌翻覆,雲收霧散。七娘子心頭沒來由浮起一絲愴惻:“求誰不好,偏求你把人救進閻羅殿裡。你妄言,她也妄聽。”

“趁熱喝。”徐百羅打斷話頭,“上京將亂,你身子吃不住,早些回涑州將養。”

“來了,便不走了。桓寧有我最好的鋪麵,它在這兒,我死在這兒。”

七娘子長睫輕扇,搛一瓣琉璃透的梨片,白煙熏熏,茫茫的,雲遮霧罩,都不真切。徐百羅能言善辯,一念便生千百酬對,但哪一解皆有錯差,便沉默著看她飲湯,像端量見一次少一次的舊物,既驚疑,又陌生,偏偏都不多。

“少說我了,說你。來京半月,礙著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