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白(1) 心未死、債未償,閻羅不收……(2 / 2)

食無味 那奢 4427 字 8個月前

“我是彆人的筏子,有何可說。隻要不礙我的事,隨他們去罷。”

銀珠滾落,砸出黑紫血跡。縱然二三客人未至,本來該死那麼個人。

數年間,僧道侵取良田,民深銜之。七娘子一路北上,屢見遊民襲掠廟宇、毀折廟像,如今京城太平,也隻是如今。星火漸興,將逼龍庭,來日,本來該死那麼些人。

天日不賞光,新屍如陳跡。食客離逖,來者哀迷。桃華萎謝,是街坊談資;人猶花賤,是野道狐蹤,粗嚼兩口,無味了。

這年桃花敗得怪異,好似城裡闖進吃花妖風,一夕儘空。鹹熙宮的老桃樹逃過一劫,紅雲霞蔚,穠麗得溢出殺氣。

清風送花瓣入窗欞,窗側女子抄錄經文,字跡豐妍,形容清減。

鹹熙宮係前朝長樂侯潛邸,自其歸降,荒廢至今。據傳世祖有意修葺宮寢,而凶兆頻仍,終竟作罷。宮中老人行經此地,時聞嫠婦哀泣,疑為長樂侯夫人冤魂,女子留居之,則刑克相傷。

禁庭吃人。

程歆與廢太子萬俟儼淹留鹹熙宮以來,大病小病皆常客。日子慢慢淋瀝,每天都是昨天,無邊闃寂劃下豁口,道道細微。她需要一件務須全心全意去做的事。錄經如此。心不誠,願不至。幾卷經書呈至金鑾殿,官家瞧見,會恩賜一副好臉麵。

官家佞佛,大啟上下,無處不見寺刹,無處不聞梵音。清貴如東陽程氏,往往焚香談禪,嫡女程歆亦頗知一二。

太子見不得佛。他生性凝莊,總是悲喜合度,唯獨於此事斷不肯低頭。幾月前,法會上,白發道士舌粲蓮花,講出官家盤算幾年的話。萬俟儼作諫書萬言、抑佛十策,字字峭厲。

筆尖一滯,片字難書。她提筆發癡,忽聞微聲,回頭不見人。

窗上桃瓣飄落,抻出纖細紅絲,抹糊未乾的手書,攫走剛搭上圈椅的夾衣。夾衣像上鉤的魚,一步三顫向窗外去,徑上桃枝。夾衣沾墨,墨染佛香,等一陣風吹過,桃樹猛抖下好些花葉。

鹹熙宮中,太子寢所最宜賞花。前朝時,這段桃枝便逸出窗格,九鼎易主,主人從亡國之君換作見棄太子,物象倒不曾迭嬗。暮色將侵,人在窗下,若非有心探尋,一角夾衣也不顯明。

法會後,萬俟儼閉門謝客,觀書蒔花對弈撫琴。他鮮少與程歆說朝堂事,與桃樹相伴的時日更長,見它盛茂,人也精神半分。兩個人的日子是一盤盤和局,涇渭分明又默契得太講禮數。他無聲把夾衣擱上圈椅,不問她抄哪本經文,虧欠良多,言語嫌少,不如不說。

有些話不論該不該說,隻有來得來不及講。後來很多個夜晚,他屢屢夢起那場法會。

歲初流民舉事,國舅慕容胥巡曆南地,不幸罹難。官家大興水陸法會,以拜懺打醮為名,竟成辯經盛事。當日沙門雲集,官家著法衣入席,癡迷論法,好似生不該粘連俗世因緣,不是君王,更不是父親。但他紹承祖統,血裡有朔風的回響,袞冕加身,還是齜牙的狼。狼子噬父,未必不是一種佛法。萬俟儼陪侍在側,手足逆冷,更接近麻木。

法會過半,忽有一人淩空飛越幢幡,不請自來。官家喜不自勝,除卻百羅仙師,天下再也找不出一個白發白眉又生著後生臉的異人。仙師同沙門論禪,字字珠璣,洞徹玄要,群英敬服,莫敢爭鋒。官家驚歎不已,切切詳詢:“大師遍觀世情,可知何以成佛果,何以得自在?”

“斷諸結使,解諸業縛,佛果自成,自在可得。居士生來□□,唯有異熟障勘不破。”

“敢問大師,如何勘破?”

白發仙師環顧四座,一雙無痕手如撥春水,遙遙一指:“這份宿業,落在一個人身上。你欲求佛,他阻你、累你;佛欲渡你,他便與你為難。居士福緣非小,但此障不破,隻怕天性淪墮。”

天賜白祥。

仙師通身白淨,使這等清淡口氣,用這等怪誕軀殼,皇天用苦難壓彎他的背脊、擰折他的足踝,便是罰他道破天機的爰書。他說假話,也似佛諦,照窮法性,衝他生出一點疑心都是莫大罪業。

至尊至貴的居士順他指尖瞧去,是一張平靜的臉——年輕氣盛的臉。其時,黑雲疾聚,白電擘空,雲馬壞裂,雲絮迸散,遮蔽京都與居士麵色。百僚被異象駭得東倒西歪,皆道是變天,隻消眨眼工夫,天又放晴。再看上座,仙師杳然無蹤;居士容光煥發,又暗含焦灼,似有隱秘不可與人言說。

徐仙師輕飄飄來,捏穩了官家的喉衿,又輕飄飄去。官家尋訪不果,也不再提及他。其後數日,上諭廢黜太子;歲杪,皇女寤生,中宮薨逝;孟春,太子妃病歿;叛軍攻占南雲,複取三城。謠諑四起,稱太子非但有礙官家機緣,更殃煞親戚,惡業纏身,畢世罕見。信佛的人又想起白發的仙師,意欲尋他消災避禍,依舊難覓其蹤。

世事多悖謬,想見的人難見,不想見的人偏在最難堪時晤麵。

那是在大啟的某個黃昏,叛軍攻入京都。居士走下龍椅,為他的異熟因、求不得的佛果奉了末一炷香。火從鹹熙宮裡燒起來時,程歆早已病逝,倒塌的椽柱已在萬俟儼膝髁上壓了許久。他儘了兄長的職責,預先派人護送幼妹逃離宮禁,天高地迥,必有歸處;倦於儘兄長的職責,不執於守候幼妹成立;乃至倦於儘人求生的秉性,諸親喪亡,心血冷徹,他不願想它幾時溫熱過。

這年桃花卻紛紛而下,一瓣落入指間。靈木百歲未殆,一朝陪葬,豈非無妄之災?

徐百羅便到來了。

“所緣緣性,望心心所。”仙師笑看被他護在掌心的殘花,哀憐為火舌扭曲,惡意森森如湧,“殿下,心未死、債未償,閻羅不收你。”

他於是苟活,因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