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史台為天子耳目之司,監國政之弊,察百官之失,行肅綱正紀之責,天子耳目不及之處,為人臣者,自當諫之諍之,朝堂上已是諾諾者眾,我又怎可與之為伍。”
祁雲繡暗自無奈,話誠然不錯,但再怎麼振聾發聵,又怎麼叫得醒一心裝睡的人?知曉自家老爹脾氣,勸來勸去白費力氣,她例行公事將湯送到便打算回去。
祁謙忽而想起什麼,隨口問道:“今日薛家那孩子也來了?”
祁雲繡點頭,將方才園子裡的事大致說了一遍。
聽完後祁謙越發惋惜不已,當年朔風驟發嘩變,北方難民如潮,亂象叢生之下,十歲的孩子縱有忠仆相護,一路混跡流民中輾轉將軍報送至盛安,實非尋常人能做到,此等心智若是個男子,薛家軍說不定還有希望。
馬車吱呀碾過青石板,晃過縱橫綿長的街道,緩緩在敦義坊方府門口停下。
薛皎皎十歲那年來到盛安,一介孤女舉目無親,方家與薛皎皎的母親柳氏是表親,當初柳氏父母亡故後以表姑娘的身份在方家借住過幾年,有著這麼層關係,聽聞天子對薛家孤女讚譽有加,方家便主動提出收養故人之女。
薛皎皎入方府沒多久,天子便將方老爺由主簿提拔為東閣祭酒,名不見經傳的一介佐吏,多年仕途無望,忽而遭逢升遷,不乏讓人猜測是因薛家之故。
下了馬車,往院中走的路上,迎麵遇見方家大公子,薛皎皎停下腳步,欠身行禮。
方少甫從廊下走來,含笑望向她,“表妹回來了。”
“宴飲過後,無事便回了,表兄這是剛下學?”
薛皎皎的母親與方老爺是姨表兄妹,故而攀扯起來兩人也是表兄妹。
方少甫前不久剛入了太學,雖是托人打點才得到的名額,仍舊讓其母吳氏分外得意,趁著難得的黃道吉日,一大早便帶著女兒方瓊枝去太昭寺還願,順便為女兒求姻緣,讓一雙兒女都得償所願。
方少甫從袖中取出一物,“今日下學回來在街上瞧見的,想著表妹平日裡喜歡這些小玩意兒,就買了回來。”
薛皎皎看著那串製作精巧的九連環,問道:“瓊枝姐姐也有嗎?”
方少甫搖頭,“她一向不喜歡這些。”
雖是差不多的年紀,自家妹子喜歡的是胭脂水粉,珠寶首飾,那種女兒家的東西他可不會挑。
見他沒聽出言外之意,薛皎皎伸手接過九連環,微笑著說:“多謝表兄,我很喜歡。”
跟隨在後的薛曜遠遠瞧見方少甫就暗自不悅,看到他手中之物,心中冷嗤,這種小玩意薛皎皎九歲時閉著眼睛都能拆,他卻拿來獻寶,壓根不知道她喜歡什麼,偏偏自己渾然不覺,有事沒事就來獻殷勤。
回到房間裡,薛皎皎隨手將九連環放在一旁,心裡隻覺麻煩,收了東西便須回贈,如今年紀漸長,不比小時候,來往無甚顧忌,寄人籬下,回贈禮物不僅得合宜,還須避免吳氏多想,給她送東西沒給方瓊枝送東西,又會惹得方瓊枝不滿,於她實在是不必要的麻煩。
金粟服侍她換了衣裳,說道:“小姐今日的藥還沒喝,我去廚房瞧瞧。”
柳氏當年懷著薛皎皎時恰逢戰事吃緊,無暇安心養胎,仍舊堅持在後方支援,操勞過度動了胎氣,致使薛皎皎生來就比旁人體弱,再加上後來朔風遭難,冰天雪地裡一路逃亡,寒氣入體傷了根本,這些年斷斷續續總在服藥。
薛皎皎懨懨捧著手爐,不甚在意,“彆忙活了,一日不喝也沒什麼。”
身邊仆從除了薛曜是她從朔風帶來的,其餘都是方家人,與她終究隔了一層,唯有金粟待她是真心實意地親近,日常起居照顧得十分用心。
“那怎麼行,小姐咳嗽剛好,還得再喝兩天才穩妥。”金粟說完匆匆去了廚房。
薛皎皎隻得隨了她,自顧去了書案邊,拾起昨日未看完的法華經。
傍晚吳氏帶著女兒從太昭寺回來,一進門就喜滋滋與人說今日求了個上上簽,怕是好事將近,眾人見她高興,便順著她的話說了諸多動聽的,越發讓吳氏圓盤似的臉喜氣洋洋。
金粟將熬好的湯藥端進屋子裡,同薛皎皎說起方才在廚房聽到的消息。
“夫人可高興了,身邊不少人都得了打賞,看來真求了個好簽,聽說太昭寺一向靈驗,可惜小姐今日沒去。”
感慨吳氏為女兒操持的同時,金粟想到薛皎皎也即將滿十七了,跟方瓊枝就差了幾個月,卻無人為她操持。
薛皎皎漫不經心地將經書翻過一頁,“我可不喜歡去寺廟那種地方,香火嗆得人難受。”
吳氏待她雖沒多少真心,但到底是府裡主母,麵上功夫總是有的,之前遣人來問過,她已應許了祁雲繡的赴宴邀請,且受不住煙火氣,便推拒了,更重要的是,沒人比她更清楚,她的姻緣菩薩那裡可求不來。
金粟是真心實意為薛皎皎著想,當初她與好幾個丫頭被管家帶到薛皎皎麵前,她是最不起眼的一個,若是沒被選中,會繼續在外院打雜,做又苦又累的粗活不說,微薄的月錢根本不夠貼補家裡,她一麵希望能進內院,一麵又自覺蠢笨不堪入眼,然而當時薛皎皎目光淡淡掃了一圈之後,將她指了出來,到現在她都記得自己那一刻的意外與欣喜。
做慣了粗活的她壓根不會服侍人,在薛皎皎麵前常常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原以為會跟從前一樣遭逢斥責,然而出乎意料地,薛皎皎很多時候不需要她服侍就能將自己照顧得很好,即便她屢屢犯錯,也沒有嫌棄她,更沒有將她打發走,得知她連正經名字都沒有,隻有二丫這麼個家裡人隨口喚來代號似的稱呼,便給她取了金粟這樣寓意吉祥的名字,那個時候她才知道,原來名字不僅僅是被人呼來喚去的,還有寄寓期盼的含義。
她感慨自己遇上了好主子,越發用心地去學那些自己不擅長的東西,並沒有像彆人一樣,因為薛皎皎是客居府上的孤女就對她輕視敷衍。
身為女子最在意的無非姻緣,趁著年華正好,尋個如意郎君,一輩子有所依靠,總好過孤身寄人簷下,然而見薛皎皎事不關己全然不在意的模樣,她不禁著急,好端端的姑娘,老喜歡看佛經,性子都給修得六根清淨了,一點都不著急婚姻大事。
“小姐也是時候為自己打算一二。”
語重心長的歎息聲,讓薛皎皎專注在經卷上的眸子抬了起來,掀起的長睫在眼底漾開一泓朦朧水色,春山曉霧般的清淺笑意就這麼浮現上來,櫻粉唇瓣微翹著牽起舒展弧度,緩聲應道:“好。”
金粟素來知曉自家小姐是好看的,綺顏姣麗,眉目如畫,自內而外透著溫軟怡人的氣質,讓人情不自禁想與之親近,雖說私底下偶有與氣質不符的言語,顯露出異於人前的一麵,但每當她笑起來,就讓人聯想到一切甜蜜美好的事物,心裡溢滿了歡喜,無暇注意她說了些什麼。
見侍女失神過後不再念念不忘方才的事,薛皎皎滿意地重新低下頭去。
她自然清楚金粟一片好意,對女子而言,一段好姻緣便是終身寄托,夢寐以求嫁個東床佳婿,以夫君與子嗣為後半輩子的倚靠,這無可厚非,畢竟這世上諸多女子都是這麼過的,但她想要的從來不是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