甕中 采生折割(1 / 2)

劍與塚 譚中君 3337 字 8個月前

那個孩子打從娘胎裡出來,就被塞進了一隻土甕裡。

那土甕的甕口上壓著結實的木頭蓋兒,蓋兒上開了個一指寬的小孔。那個孩子總是眯起一隻眼,好讓渙散的視線凝聚一些,透過這個狹窄的孔洞,她樂此不疲地窺探著甕外的世界。

還未斷奶時,每當腹中饑餓,她就會本能地攥緊小小的拳頭,踢蹬起浮腫虛軟的腿,在甕裡用儘全身的力氣撲騰哭鬨。

十次之中或許有那麼一二次,甕口上的木頭蓋兒會被移開一道縫,新鮮空氣流入的同時,甕外的年輕婦人把長滿了繭子的手伸進甕裡,往她嘴裡喂幾口米湯。

偶爾米湯太燙,那個孩子更不肯止啼,哭得愈發撕心裂肺。

初時年輕的婦人並未料想到,區區一個嬰孩竟能鬨出如此大的動靜。於是土甕劇烈搖晃起來,婦人從人群裡鑽出,逃也似的趕路,直到人跡罕至的郊野,才敢放下肩上沉重的扁擔。

婦人抱出藏在甕裡的孩子,無奈半解了粗布衣衫,露出飽滿的胸///乳,哄著懷裡的孩子叼住一隻乳///頭。

那個孩子吮咬著紅腫的乳///頭,卻吸不出一點兒奶水。不過,甕外的世界是極新奇的,使她暫時忘卻了甕裡的憋悶,與身體的饑餓疼痛。

她眨著眼望向廣闊高遠的蒼穹,有一隻寒鴉掠過,牽引著她的目光一同棲停於近處乾枯的樹杈上。

寒鴉幾次騰挪,悉心擇選著宜於築巢的地方,惹得樹杈上發黃的葉子簌簌飄下,其中一片落於婦人的發頂,被她背在身後的大胖小子一把抓住,喀嚓幾聲捏得粉碎。

這幾下拽著了婦人的頭發,她“哎唷”一聲,撂下懷裡的孩子,扭頭去掰自家小子白白胖胖的手指。那長了滿臉的肥肉,雙眼隻剩兩條細縫的小子就是不撒手,反倒“咯咯”笑個不停。

鴉聲啞啞,寒鴉似乎對這無知孩童的笑聲頗為厭惡,甩下一泡冒著熱氣的灰白鳥屎,恰好掉在那小子塌塌的鼻頭上。他愣了愣,轉而放聲嚎哭起來。

婦人的丈夫本在一旁歇息,見自家小子哭了,從地上撿了幾塊石頭,砸跑了寒鴉。

趁著婦人安撫自家小子的空當,她五大三粗的丈夫劈手抄起被擱在石頭上的孩子,顯然不是才起的念頭,“扔了這小畜生,省得整日擔驚受怕!”

婦人聞言一驚,秀美白淨的臉上也淌下淚來,隻得抱著自家小子跪下,“相公,這孩子畢竟......就是真把她當個畜生養也成,隻求留她一條性命......”

“他娘的,才給了幾個錢,老子還得揣著這小畜生過一輩子不成?早晚得扔,不如趁早!”男人狠狠啐了一聲,“姓偃的已經死絕了,你怕什麼?留著張隻會吃飯的嘴有什麼用!”

婦人泣涕漣漣,“等她再長大些,就不必再東躲西藏了......是了......等她再長大些,她一定會有彆的用處,求相公留她一命、求相公留她一命......”

男人的眼珠子轉了轉,不知打的什麼算盤,終是被婦人勸服了。婦人抱過瘦弱的嬰孩,咬了咬牙,又將她一點點塞回甕裡。

自此,那個孩子幾乎再沒從甕裡出來過,卻也得以僥幸存活。她再啼哭掙紮也不管用了,婦人想了個法子,但凡她惹出什麼動靜來,就把擦汗的布巾疊成厚厚的一塊,徹徹底底堵住她的嘴。

從晝到夜,從春到冬,婦人腳下的路途仿佛是沒有儘頭的。日子一長,那個孩子也不再哭了。她蜷縮著身子,泡在自己溫熱的屎尿裡,隨著土甕的搖晃,呼吸、心跳。

汙穢慢慢滲透甕口上的木頭蓋兒,婦人的雙手也日漸粗糙發皺。不知從哪一日起,那個孩子學會了說話,婦人教她喚自己一聲娘。也不知從哪一日起,婦人的扁擔上又多了幾隻土甕。

婦人給每個土甕的甕身包上了一層藤笪,這樣一來,即使趕路的時候走得急,也不至於弄破了土甕,讓裡頭的東西不小心暴露於青天白日之下。

那個孩子把耳朵貼在甕壁上,數著幾隻土甕碰撞之下發出的沉悶聲響。自從憑白多出幾隻土甕來,她竟不怎麼挨餓了,有時甚至可以吃上小半碗黍米飯。她實在有些好奇,某日婦人掀開木頭蓋兒給她遞吃的,便多嘴問了一句,“娘,那幾隻土甕裡,裝著我的阿弟阿妹麼?”

婦人的臉色沉了下來,或許是想到了嗜賭成性、要不到錢就把她打得鼻青臉腫的丈夫,又或許是想到了自己捧在手心裡辛苦養大的兒子,竟也學著他爹的混賬樣子,隻曉得偷偷找她伸手討錢花。

十二年了,她活得人不人鬼不鬼,那父子倆早就住進客棧裡,舒舒服服地使喚人伺候。她也曾動過逃走的心思,卻叫她那奸猾的丈夫瞧了出來。他使出一身的蠻勁來打垮她的念想,還要挾她,再敢不老實就把她這些年乾的醃臢事捅到官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