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還未熱起來,院落裡的綠蔭中藏了幾隻喜鵲,偶爾飛出一片灰藍的尾羽。
玉鶯服侍魏蟬兒梳了妝,立在她手邊等吩咐。魏蟬兒記起這個時辰茶樓裡也有一段故事講的,便帶了些碎銀銅板,預備去。
玉鶯自小在魏蟬兒身邊伺候,已經十三年,她不消魏蟬兒動嘴,便靈巧地去喚馬夫備轎子。
轎簾微搖,從市集上過,耳邊叫賣與攀談聲交錯,轎夫籲了一聲,馬蹄便靜下,沒了響。
玉鶯為小姐撩起簾子,扶她下去。
今日尚早,茶樓裡不過零零散散幾人在說閒話,拉家常。而那說書的先生,照例是在後院裡準備著。
茶樓後頭是個小院子,裡麵一汪池塘,放些假山,擺上幾瓶花。往日魏蟬兒也偶有閒情來此,見那說書先生或是在喝茶,或是在逗那隻紅嘴的鸚哥。
說書先生姓宋,不知其名,年歲有些大了,眼睛卻還亮得像寶珠。他在這間茶樓裡講了十來年的故事,天南講到地北,從來沒有讓人聽厭的時候。
他著舊袍子,戴個儒生樣式的帽冠,一柄畫竹的扇,往堂上一落座,乾淨利落。
魏蟬兒喚跑堂的來,照例點了茶點,又見多了道雪泡梅子酒,也一並上了半壺。她左右見不到說書先生來,便獨自去後院走動。
宋先生正灑些米渣喂池塘裡的紅鯉魚,見魏蟬兒來,轉身微微一笑,很和藹地問早。
“魏小姐,今日也來聽說書麼?”
魏蟬兒立在三步開外,手放在腰前,頷首應道:“是了,那故事裡的主角,和我名字還頗相象。”
宋先生低頭又灑些米渣出去,眼睛眯成一條線,似乎在回憶這故事的來源。他聲音平日洪亮如鐘,這時卻帶了些蒼老的意味。
“衛相府,這都是前朝舊事了,史書上寥寥幾筆帶過,不知魏小姐可曾翻過。”
魏蟬兒小時讀《女誡》,也讀四書五經。但魏老爺並不鼓勵她讀史,他說,史書閱興亡、知得失,魏蟬兒一介女流,也不做官,讀來沒甚麼用處。
若是和京城的貴胄們談天說地、吟詩作對,魏蟬兒不會落下風,定要爭第一流。這時,被宋先生問了,她啞口無言。
宋先生卻無詢問之意,他繼續用那低沉的聲音,交代了故事的背景。
“道家求長生,我確曾邂逅一位仙人,也正是她將此事作奇聞告知了我。亦有人猜測,她是裝神弄鬼,故意捏造史書未細寫的部分,可我聽她所言,頗為慨歎,絕不是弄虛作假。”
“她是追念?”
“正是,”宋先生說,“我前半生遊曆四海,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些,或是王孫貴族,或是尋常百姓,亦有佛道儒三家之人。我從他們口中探尋故事,又轉述給芸芸眾生。”
魏蟬兒道:“那衛家如何?”
宋先生看了看天色,一隻鳥雀擦過天際的雲線,他背著手,道:“後幾話,魏小姐再來聽便可知了。今日便要講招黑貓之事。”
*
自古來,貴家時有豢養隻黑貓的習慣,用以辟邪。
道士還未做法,便告知趙員外,要他把自己召魂成功的消息散出去。
“你不是來招搖撞騙的?我小女如今還神智不清,你此舉何意?”趙員外挺著肚子,滿臉橫肉,略有了怒意。
追念搖頭,道:“我要找那魂魄真身,還要找魂魄身邊的黑貓。”
“黑貓?”
“老爺,你先按道長所說辦吧!不是她也沒有他人可救亭兒啊。”趙夫人說到此處,又流了些眼淚。
趙員外隻好按追念的吩咐,讓外頭人以為,她已經治好了趙姝亭。為做全套戲,還讓丫鬟扮成趙姝亭的模樣,看起來談笑風生,和往日沒有不同。
於是,不消三日,平豐城裡便傳開了追念的盛名。許多有疑難雜症的,都來尋她,趙員外驚訝的是她竟還真有些本事,把那些百姓都治好了。
追念隨身的沒有幾樣東西,她近來卻時常在治人前,翻一本藍皮的舊書。沒人知道裡麵寫了什麼。若有人問起,便隻得個“招魂”的答複。
久而久之,便傳言這是本“招魂”的神書。這名聲傳到了平豐城外頭。
已經過了一月有餘,趙姝亭依舊沒好,雖說追念給了些符水,也隻能解一時之急,治標不治本。
趙員外心急了,甚至想到要去找那個和尚。
追念說:“不必,你且在府上安心待著,今夜黑貓必會來我屋中,屆時將不費吹灰之力擒拿。”
果真,夜裡,追念正假寐於竹榻上,忽察覺窗外吹了一絲涼風來。她按兵不動,靜靜聽耳邊的細碎聲響。
起初是細若蚊蚋的腳步聲,隨後,書頁翻動的窸窣聲漸響。興許是翻找太久,黑貓有些不耐煩了。追念的五感較常人更為敏銳,她細聽,甚至能聽到黑貓吞咽吐沫。
這時,黑貓尋到了裡屋來。追念刻意放緩了呼吸,神識陷入沉睡。黑貓的手便探入追念的衣襟裡去,指爪冷得嚇人。
追念伸出手,一把抓住黑貓的後脖頸。黑貓已經化了人形,她一睜眼,便瞧見一張瑩白的臉。是個女兒家。
黑貓麵有驚懼之色,幾欲出言,卻又緘默。兩人對峙了一會,追念便道:“你來此,想必是為著衛家小姐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