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何時歸 終章。(2 / 2)

這段些許蒼涼的人生因大表哥的出現有了好轉。

麓空十三年時,謝述彈劾王家勾連外族意圖謀反,升任大理寺卿。過後,向蒼時遞來一紙婚約。

蒼時仔細瞧婚約上頭的每一個字,恍恍惚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時她還是孩子,大表哥已經在羽都傳開了芳名。他溫潤如玉,也曾是蒼時依靠的臂彎。但自從蒼時初長成少女,謝述便有意避嫌,不再展露懷抱。

可笑,蒼時又再次想起蒼何來。

可笑。

蒼時歎了一聲又一聲,最後笑起來,把婚約呈交到了蒼何手中。她要嫁給謝述,既是母後臨終的期望,也是她挽留舊夢的唯一途徑。

大婚那日,蒼時身著紅衣,對鏡描眉。畢雲星依舊如往日那般為她梳妝,挽起發髻,簪上珠花。

她說:“殿下苦了這麼多年,總算找著依靠了。往後人生定會無悲無憾,平安喜樂。”

蒼時靜靜端詳鏡中的自己,她好像很久沒有塗過這樣紅的口脂。久久的沉默之後,蒼時說:“長喜無悲,明月無憂。”

畢雲星正專心整理蒼時的衣擺,冷不禁聽見這一句,有些茫然地問:“殿下,您說什麼?”

蒼時釋懷了。她說:“沒什麼。”

許多年前,謝遠南賭她會在謝家幾個子弟之間抉擇,一臉嬉笑地勸說:“你嫁給我哥哥,做我嫂嫂,我們倆往後便常在一處,親上加親?”

蒼時玩笑般應她:“可是你有兩個哥哥,我嫁給誰好呢?”

她眼睛轉了兩轉,故意逗遠南說:“要不,我嫁給明彥昭?”

於是又討得少女臉頰緋紅,笑罵她不識趣。

蒼時回過神來,已坐在婚房之中。掀開蓋頭的那瞬間,謝述不免有些吃驚,他愣怔著抹掉蒼時臉上的淚痕,卻不過多詢問。

蒼時忙走到鏡前看,她不知何時淚流滿麵,把紅妝都惹得全花掉,滑稽不堪。

幸好,這幅醜態誰也沒瞧見。

*

再後來,再後來,蒼時再沒見過蒼何。

聽說他又納了妃子,是誰家的女兒,與他琴瑟和鳴,如此融洽。聽說他又罷了誰的官,一時間朝廷動蕩。

蒼時不知道蒼何看見玉蘭樹時會不會也想起,曾經他們在樹下也共彈一曲,曾經他們說好二月天去放紙鳶。

明明是蒼時先失的約,明明是蒼時先不以為意。

蒼時想起糖葫蘆,想起兔兒燈,想起不曾實現的許諾,想起永遠不會赴的約定。

人生如走馬燈在眼前掠過,她胸中刺痛,彌留之際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麼,在案上慌亂翻找,最終握住了一枚印章。

冰涼的觸感宛如刺骨的冷水,蒼時指節一鬆,聽得耳畔一聲脆響。

——花墜。

*

謝家被抄之後,蒼時把蒼何給她的所有東西都燒得乾乾淨淨,她恨不得把曾經吃過的飯菜也一並吐出來給他。

唯有一枚印章,火燒不燃,錘砸不壞,幾番折磨後仍舊如初。她將其丟棄在雜物中,不知何時伴著嫁妝一並送來,擱置在案上。

蒼時恨他,怨他,亦是不解、困惑。為何多年來悉心照料未能叫蒼何心中生出一點慈悲,為何當初可憐可愛的小犬也會衝她露出爪牙?

蒼時一生,眼睜睜看著至親至愛接連離她而去,樹倒猢猻散。羽都風雲動蕩,貴為長公主,猶是眾星拱月,無人能傷分毫。

她追尋數載、日夜思量,恍恍惚惚間探到陰謀的脈絡。還不等將一切扯出水麵,便已墜入池底,一如當年錯過的、讓她偶爾懊惱的——蒼何落水一事。

於是她隱約察覺了,她為何至今徘徊在棋局之外。也許,一切都要從十七年前說起。

胸腔中那一點刺痛剛消失,蒼時睜開眼,落入眼中的卻是舊時風光。

*

尾聲。

又是一年花好時,羽都滿城春色,玉蘭香沁人心扉。

蒼何靜坐在玉蘭樹下,獨對一張無弦之琴不語。

宮闈深深,十七年來,他仍未窺見高牆之外的風光。唯有梅雨不絕,風晚來急。玉蘭開了敗,敗了開,年年不歇。

蒼何厭了這馥鬱的玉蘭香氣,叫下人把花全扯下來扔掉,卻又靜靜站在空蕩的枝頭前出神。

一支珠花,一張舊琴,一朵殘敗的玉蘭。

他有時想起和皇姐挨得最近的時候,有時也想起她紅著眼將印章扔在自己額角的模樣。

至親至疏,不外乎如是。

他送她那麼多紅衣,隻見她在大婚之日穿過一次。他送她那麼多印章,隻見她死時放置掌心。

人如蝴蝶翩躚,隻堪在姹紫嫣紅時流連。

蒼何翻出破舊的紙鳶,翻出腐敗的玉蘭,翻出掉了漆光的珠花,翻出裂線的草蚱蜢,斷開的竹蜻蜓,沾灰的兔兒燈,一個又一個。

他親手用線將物什串連,纏了一圈又一圈,一一掛在枝頭。

破敗的,腐朽的,他深深眷戀的、唯一溫暖的舊夢。

明明是他親手扯下花去,明明是他刻意任花殘敗,卻要問她何時能歸。

何時能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