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時曾有一段倉促終結的感情,她夜深難寐時不免憶起。
這段感情的開端不是青梅竹馬,不是兩小無猜,而是因為一個熾熱的懷抱。
就像昔日友人故去之時,她要借絲竹管弦、梵音嫋嫋來遮掩內心的慌亂,強裝無謂,縱情遊戲。
如今,為了粉飾不該有的感情,蒼時故意縱容自己與他親近,叫旁人看了隻歎姐弟情深。
自然,那些關懷備至全都歸入了親情的範疇,與她胸腔內的悸動毫無瓜葛。也不會招惹誰來彈劾。
這樣含苞的感情等不來花期,一潑大雨,即刻凋零。
麓空八年五月五日,玉蘭花期耗儘,太後謝曼溘然長逝。
蒼時關了自己三日,才又換上一身素白,步入靈堂。她猶然記得自己當日,曾邀約蒼何共赴桐宮,在那棵玉蘭樹下共奏一曲。
沒等到赴約的時辰,她至親的母後竟就這樣去了。
蒼何操辦完謝曼的葬禮,又過了幾日,才得閒來找蒼時。
推開殿門,畢雲星嚇了一跳,提燈稟道:“陛下,殿下早睡下了,她喚奴婢看著,不叫旁人打擾。”
蒼何猶豫了一瞬,依舊未聽阻攔,徑直步入蒼時的屋中。往日他不敢涉足此地,猶恐逾矩,是蒼時主動的摟抱給他膽大妄為的勇氣。
這叫外人看來會如何?蒼何故意不去想。
蒼時是騙人的,她根本沒睡著。
蒼何料想中的蒼時,果真如謝遠南死時一般脆弱、毫無生機,身著薄薄的白衣,獨自倚靠牆而坐。
天雖有些燥熱,久坐於地難免受濕氣侵擾。
蒼何熟稔地走近,把外裳脫下披在蒼時身上。蒼時一動不動,任由蒼何為她理順披散的頭發。
蒼何不經意觸碰到她的脖頸,頓了頓手上的動作,半俯下身子,臉堪堪擦過蒼時的鼻尖,溫熱的氣息就貼了上來。
蒼時渙散的目光這時有了一星半點光亮,她回過神來,察覺到蒼何想做什麼。分明是半年來兩人早逾過的線,這一刻蒼時心頭無比恐慌,頭一次異常畏懼這樣的親昵。
“你彆這樣,”蒼時倉惶著抬起手去推他,剛哭過沒多久,音色如老舊的琴弦——嘶啞低弱,“我是你皇姐……蒼何。”
麵前的少年似乎也想起了什麼,於是沒再靠近半分。他將披在蒼時身上的外裳合攏,又把蒼時的發絲都理到肩前,認真撥順她的額發。
蒼何多待一刻,蒼時便愈發控製不住自己惶恐的心緒。她想起佛寺裡的僧人曾說人死後有在天之靈,她顫著眼睫,手卻使不上力氣。
蒼何的手指擦過她的臉龐,抹掉眼淚,隻餘下一些淡得若有若無的香氣在鼻尖。
“皇姐,早些休息吧。”
他臉上恭謹的笑意冷不丁讓蒼時心中銳痛,蒼時縮了縮腳尖,閉上眼睛,刻意不去看他的神色。
待門吱呀一聲響過後,蒼時終於低聲抽泣起來。
她早該知錯的,為何要走到如今這一步。
往日三人在玉蘭樹下彈琴的景象曆曆在目,若母後果真泉下有知,蒼時怎麼也贖不完這一世的罪孽。
這份罪詔,究竟是何時而起,果真是那日的懷抱麼?興許早在許久前,許久前……
蒼時咬住手背,牙齒幾乎嵌進肉裡,這短暫的痛楚才使自己暫忘卻不安。
母後,若您在天有靈……可否消除女兒的業果,好叫這荒誕的餘生安穩無波?
*
過了生辰,蒼時吹熄床側的燭燈,躺在被窩裡,恍然發現自己已經有二十四歲。
接連的噩耗已經讓蒼時麻木,母後死後不過一年多,青鸞戰敗,三表哥投敵,王家彈劾,謝家便如高樓轟然倒塌。
她的舊夢猛然間醒了,發覺自己才是命運的寵兒,它將所有奢靡強加在青蔥的開端,將所有灰敗堆疊於枯瘦的末梢,還要在長夜夢裡一遍遍提醒。
蒼時想逃開這裡,她的謝家竟成了旁人詆毀的“叛國賊”,她的至親至愛也接連離去。還有什麼可留念呢?
麓空十一年末,雪練忽然跳入她窗中,問她是否願意同他回北狐。
蒼時就像嘶啞哀唱的歌者,終於聽得一道和音。可她收拾了東西後,突然眷戀這二十多年的舊居,她眷戀那青蔥的玉蘭樹——仿佛刻著未曾離去的年少。
未曾逝去的故人。
蒼時終究放棄了。
她隻是前半生短暫地慶幸了一番、涼薄了一番,便在命運的狂賭中把餘生也賠上。
蒼時刻意避開蒼何,卻自甘作踐,於旁人的隻言片語中,畫出他如今的模樣。
那日,她撿起地上的一枚棋子,兀地將手放在棋盤中心,愣怔半晌,發覺對麵無人對弈。她於無數輾轉的夜裡,終究想透徹如何才能比擬這一生。
原來是個棋盤。
但她並非棋子,隻是旁觀者。
蒼時的一舉一動從不影響棋局的進行,但接連的棋子倒下後,她的孤單便與日俱增。因為這場棋局終結之時,也是她的離去之日。
蒼時想起,自己有一天偶遇張嘉魚,她心虛般躲開,卻被對方溫軟的笑意化解。
張嘉魚說,她早就放下明彥昭了。她知道,縱然醫術高明,也醫不了人心,既然他決心拋下和她有關的一切,她便坦然鬆手,但——
但,她們都心照不宣,沒有提起謝遠南。
蒼時發覺過了這麼多年,謝遠南依舊像個傷疤,橫亙在心間。旁人撕不得,她自己也治不了。
明彥昭很快在與北狐一戰中立下汗馬功勞,他得勝歸來,策馬遊街,無數女子芳心暗許,鑼鼓喧天、萬人空巷。
蒼時再不像往日那般熱衷於這些歡鬨,她常獨對桐宮外的玉蘭默默發呆。當她目光落在永遠鎖上的大門時,便轉身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