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彥昭失蹤了。
蒼時聽到這個消息時,心頭不由得一緊。比她這個狐朋狗友更著急的是謝遠南。
這些年來蒼時不是不知道謝遠南和明彥昭之間的心思,他們早情投意合,家裡人擬了婚期,隻待黃道吉日。
可還沒到那一天,明彥昭不知去向。
蒼時為謝遠南擔心。謝遠南自打明彥昭失蹤後,食不下咽,不過半月便清減許多。而明彥昭一直遍尋不得,就連墜下的山崖也早被搜過幾道,仍舊了無音訊。
蒼何病愈才不到三月,謝遠南又害了厭食之症,叫蒼時輾轉不安。她想自己應該是怕了,原本以為“生死有命”是何等坦然,一旦落在自己和親朋頭上,便如山倒。
一早,市集剛開張,蒼時罕見地沒有穿華貴衣裳,簡單妝飾幾筆,便悄悄去尋訪神醫。不久,蒼時便在小巷裡一間尋常屋子前停下腳步。
這是個藥堂,內有橫匾“妙手回春”。
蒼時步入堂內,隻見一位年齡與她相仿的女子,身著布衣裳,麵容嫻靜,正收拾藥匣子。
她問:“這可是張微張神醫的居所?”
女子抬起眼來,笑道:“那是家父,他外出還未歸。可是來治病的麼?我亦通岐黃之術,興許能為您看上一看。”
蒼時想了想,神醫要想回來,恐怕還要等上一等。她先和這神醫之女攀談起謝遠南的病症,不過三言兩語,對麵卻胸有成竹。
“我為她先開點方子,若是無效,便親自登門賠罪。”
蒼時得知,她名叫張嘉魚,另有兄長亦學醫,名為張璟。
張嘉魚正搗藥、揀藥,忽然咳嗽兩聲。蒼時隨口關心了句:“可是染了風寒?”
“無妨,是我自小帶來的病症,總也不見好。”
蒼時納悶:“你一家皆學醫,還能治不好這點病?”
張嘉魚聽罷笑了,她擺擺手,歎說:“醫者難自醫,何況這疑難雜症,也不是一時半會研究得清的。好比方說失憶麼,我近日來翻遍醫書,也不見有可治之方。”
她仰頭打量晾曬的藥材,思索著:“想必我那咳疾,亦如失憶般難解。”
蒼時沒多過問,帶著方子回府上去了。
幾日療程過後,謝遠南精神果真好了不少。蒼時終於安了心,也讚歎神醫名不虛傳,不用麵診便能給出良方。
她帶了禮,再去藥堂答謝。
蒼時過去結交過不少布衣,她少有見著張嘉魚這樣熱心腸的。
兩人漫步在鶴水河畔,張嘉魚一路上又是為孩子搶回零錢,又是為崴腳的老人免費診治,真真是個大忙人、大善人。
蒼時詫異:“你尋常時也這般?”
也難怪蒼時會納罕,因著許多人在她麵前刻意討巧,要裝成這樣良善。誰知蒼時自己壓根兒不搭理,她一眼便能看出真情假意。
可這次,她頭回真真切切感覺到:醫者仁心,張嘉魚是真為旁人著想。
張嘉魚有些羞赧,不好意思地點頭,解釋:“家母往常教導如此,日行一善,自有天佑。我從小體弱,也虧了父母救人贏來的福澤,才能安好無恙。為此,也想以一己之力,廣布善緣。”
蒼時怔了怔,手指不由得捏緊了輕紗的披帛。她笑道:“真是難得……若你平日無事,可來長公主府尋我,我還想多和你說些話,或者聽你說話。”
“長公主府?”張嘉魚低頭,似乎在辨認蒼時著的料子,“你,你就是那個花天——”
“沒錯,”蒼時罕見地羞愧了一下,“我就是那個花天酒地、揮金如土,臭名昭著的長公主——”
“蒼時。”
*
蒼何對著這一個月少了不少的彈劾,勉強鬆了口氣。
他硬著頭皮抗下許多指摘,對“汙蔑”長公主的言論一概置之不理。雖說他派去的暗衛早將蒼時如何驕奢淫逸的做派繪聲繪色說與他聽。
近來,皇姐心上記掛謝遠南,一日要奔波三次,又為她尋良方,又為她尋明彥昭的下落。
蒼何很是怨她。
自己當時病重時,她也是得了空才來探看,甚至醒來空有一支珠花落在枕邊。
蒼何不懂皇姐的心思。她為遠親也能赴湯蹈火,為友人也常兩肋插刀。可分明兩人已是至親,卻總以禮相待。
多少次,蒼何眼看她笑如三月暖春,和幼時伴讀在廊下嬉笑打鬨,卻不見她能毫無保留站在自己麵前。
蒼時在自己麵前,總拿捏著皇姐的身份,予他懷抱,卻隔著厚衣裳,難測真心。
蒼何想,興許自己也未能剖出真心給她,才叫皇姐心有顧慮。
但他做不到。多年前沉入池中,至今冰冷的水流依舊環繞在身側,如繩索牢牢糾纏包裹,不肯罷休。
可他又從這層隔閡中嘗到甜頭,自以為仗著身份,已奪得皇姐獨一無二的溫柔。她雖常依偎旁者,懷抱卻隻躺他一人。
皇姐若是看膩了花花世界,對他回頭一刻,這就夠了。
然而皇姐並無閒時,她的空閒並不為他而留。明明,蒼時這些年曾痛失玩伴,也親送故人,可她還是不斷結交新的公子小姐、甚至是低下的戲子和仆役。
蒼何幾年前移栽了一株玉蘭樹到自己殿裡。
他立於院中,發覺玉蘭樹的花苞今年又結了不少。皇姐的一生永遠繁花似錦。她祝自己花團錦簇,到頭來隻是應驗在了她身上。
蒼何想,他是像玉蘭樹一樣的。
忽然被移植、被迫生長根係,泥土之下長成盤根錯節的模樣,而樹梢歲月靜好、枝葉終年青翠。
他落寞了一瞬……念想越發偏執,也似不回頭的脫韁之馬,不願、也不敢回頭,任由心中的陰鷙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