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玉蘭盛放時,蒼時果真赴約,親手教蒼何彈曲子。
這突然的歡喜如春日造訪,一瞬間吹化料峭寒意,滿城暗生花蕾。
蒼何原先不解皇姐去見友人時為何遲遲選不定衣裳。他以為是花樣還不夠多,便一套一套衣服賞賜下去,即使規格逾了製,叫司儀官為難。
可皇姐依舊在鏡前躊躇。
蒼何想,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都值得給皇姐做陪襯。可皇姐看慣奪目璀璨的珠釵錦緞,不把這些放在眼裡,任憑心意賞給了他人。
他便不再賜首飾和布匹了。有時也送手雕的印章,不過從未見皇姐用過。
站在鏡前,蒼何展開袖子,垂眸打量這身顏色。他似乎沒有著過玄色之外的衣裳——除了先帝出殯時的喪服。
蒼何幡然醒悟,原來在赴約前,人人皆會如此注重儀表。他有些鄭重之意,將佩戴的荷包換成了雲山藍。
那是皇姐常著料子的顏色。
皇姐她不喜著紅衣,常穿一身碧藍,或是月白,好似春江花月,搖曳生姿。
如今五月天。
玉蘭盛放,滿樹如玉。飄搖的花瓣冷不禁被風吹落,猶如蝶落翅羽,空中搖墜。
迎麵的暖風帶香,連日放晴,水麵粼粼波光,魚尾在池子裡搖尾巴,濺開些水花。
蒼何坐在琴前聽皇姐彈琴。蒼時勾起琴弦,先對仍是外行的弟弟露出得意之色。她眼瞳映出琴麵的木紋,手指抬起又揉開間,落花滿地。
蒼何已分不清楚這香氣到底是樹上的玉蘭,還是皇姐的熏香。
他想起蒼時說的“見玉蘭如見皇姐”,猛然察覺,自己早在此話之前無師自通,嗅到玉蘭便以為她來。
玉蘭香不是蒼時一人專用,他亦在命婦身側聞見。那時他誤以為皇姐來了,竟心亂如麻,暗濤洶湧。可惜隻是鏡花水月,他一人的慌亂罷了。
可如今,皇姐真在為他撫琴。
蒼何正聽得愣神時,蒼時已結了尾音,收手。
謝曼緩步而來,笑罵道:“時兒,你學誰改的譜子,竟把這樣悲的曲彈出了雀躍之勢。”
蒼時嘻笑道:“母後,這是我自己改的,你看玉蘭落花了,我彈的是落花聲。”
蒼何仰頭看花樹,花瓣交錯包裹的花芯似風鈴的玉珠。風過,把花苞吹得顫巍巍,那落花若有聲,也似哀泣。
謝曼笑道:“花落哪有這樣歡喜。”
這玉蘭可禁不起調謝,若風再大些,不過兩日便要儘數敗塵。
蒼時說:“花開花落,一年又一年,是它的宿命。花落任由它悲,歡喜的是我。今年明年,年年人好花好,聽琴撫琴,怎麼不歡喜?”
謝曼便摟過兩人的肩,笑歎兩聲。
“是啊,一年年,這花總開不儘的。”
*
蒼何再次聽到這曲子,是在蒼時的及笄之宴上。
那個叫做羅謙的琴師,離皇姐如此近,輕而易舉奏出了當日她教他的曲子。
蒼何突然有甩袖而去的衝動。他不願再聽下去。這原本是他珍藏於心的,以為皇姐對他獨待的一份。
竟然由一個伶人奏出。
而皇姐臉上的笑意又是如何地明媚刺目。他心口如麥芒紮入,鈍痛像落入池水一樣窒息。
蒼何不能不去細想,皇姐曾在多少離開他的日子,去樂坊裡聽著旁的人為她彈曲,為她起舞。
興許,皇姐對他……隻是信手摘了朵花,從不去想花敗後如何枯萎。
那朵玉蘭早已敗了,蒼何依舊敝帚自珍,如心頭至寶般放於枕下。有一日宮人擅自扔了,他大發雷霆,還被蒼時笑責孩子脾氣。
可是蒼時不知道,她眼中的廢品,隻要是她給的,都是獨一無二的、他求之不得的。他哪裡會喜歡破敗、腐朽,隻不過是因為她。
而如今的他,看著皇姐身邊絡繹不絕的佳人,暗覺自己確是枝頭空敗卻不肯調的殘花。
沒關係,那都是揮之即去的。皇姐眼中,他會是特彆的那個。
蒼何鬆開拳心,指甲嵌入的地方隱約有了痛意。
*
蒼時及笄後,開了長公主府,封地不遠,號荻溪。
朝廷對她的指摘隻增不減,母後全權幫她駁回——有時是蒼何。蒼時也常聽聞蒼何在政事上的作為,似乎又長進了不少。
刻在蒼時腦子裡的明明還是那個小小怯怯的孩子,靜如一個木雕,唯有眼底眸光流轉,濕漉漉的像個小犬。
轉瞬間,他好像也成了大人。
蒼時對蒼何的成長心有驚愕,同時也難接受自己恍然間到了婚嫁之齡的事情。
她偶有察覺身邊人表露出的熱忱心意,卻將那些人統統都打發走,置若罔聞。因著那是一種束縛,她不願自戴枷鎖。
最初時,蒼時頗為快意,覺著有人替自己背負重任,方能身如明月,來去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