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起,蒼時瞧見蒼何獨自在禦書房伏案的模樣,心中竟有憐惜之感。
蒼時懵懂時問過,為何她不必像布衣般勞作討生活。
畢雲星臉上有她看不懂的苦笑,她靜靜為蒼時挽起發髻,說:“殿下,這是每個人的命呀。”
想必,困於一隅,也就是蒼何的命。
她的命呢,真如明月麼?
蒼時那天再睹玉蘭凋謝,心中不複歡喜,驀然抬起衣袖,挽住兩片花來。
玉蘭樹根生地底,年年盛開,而花期何其短促,年年與花長辭。
蒼時想起自己早逝的表姐謝雪霏,她們年少時曾相伴而行,在安國寺求一世平安。蒼時每每偷看,便知謝雪霏是在祈求病重的親戚快些康複。
可她終究沒能為自己求得平安。在蒼小落夫人病逝後,謝雪霏大病一場,與世長辭。
世事無常,就像那樂坊昔日的琴師轉眼間成了她的表哥、改姓謝一樣。命運的捉弄總令人發笑,笑完又覺得惋惜。
曾經她的伴讀袁思弦被發現是調換的下人之女後,蒼時隻抱著玩笑的心思,驚歎這是話本裡才有的故事。
可當蒼時發覺思弦這十幾年來奪走袁嫻多少榮華後,心中的荒謬之感無言可說。
蒼時有時靜坐在安國寺的佛像前,聽主持誦經。她目光隨焚香升起,繞了兩圈,消散開,渙散開。
人生荒誕,造化弄人。生老病死亦是常事。她這樣安慰自己。
明彥昭也勸慰她:“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為何不今朝有酒今朝醉?”
蒼時想,她不僅不會遇到命運捉弄,恰恰相反,一生長樂,看儘天下花後,閉眼也是安詳無憾。
就在她醉臥畫舫時,仆役稟報她:“陛下染了風寒,病臥在床。太後喚殿下回去看看呢。”
蒼時略微收斂了流連煙花之地的心思,多去探望了幾次。蒼何病不見好,麵色都有些蒼白。
用過晚膳後,蒼時閒著無事,便打了消食的心思,慢慢走到蒼何殿上去。
到時,薑由畢恭畢敬地稟道:“陛下剛用過藥,已經睡下了。”
蒼時道聲無妨,推門,輕手輕腳走到蒼何的床榻邊。
他取了冠冕時就像個普通人家的孩子,臉乖生生的,連睫毛也安靜地覆在眼瞼上,投下一塊小小陰翳。
蒼時撐著下頜,想:蒼何好像又長高了不少,不知不覺已經初具少年模樣。
她掐著指頭一算,輕歎了一聲。原來蒼何已經滿十四了。
十四……蒼時定定看著蒼何的麵容,忍不住同過去的自己勾連在一起。
她十四時,曾情愫暗生,愛慕誰家少年郎。又在一日一日的歡笑中,擦肩許多人。
蒼何呢?他好像六年間重複輪轉在深宮之中,未曾瞥見繁華世間的一星半點。甚至也未見他與誰家小姐私交過。
她暗笑,若是天子與世家小姐往來,恐怕也不妥。可他終究要納妃、立後,到時隨便娶了個互不相知的人該當如何?
蒼何眉間忽蹙,神色不寧。蒼時斷開思緒,揣測他是夢魘了。她如兒時般,輕撫上蒼何的額頭,柔聲安慰。
“皇弟不怕,姐姐在你身邊。”
蒼何頭微側來,睫毛掃過蒼時的手心。他麵容安定許多,鼻息也穩了下來。
她又笑自己這樣對十四歲的蒼何,弟弟已經長大成人,她卻還把人家當小孩子哄著。
記得前些日子,蒼時從市集上買了個竹蜻蜓回來,見蒼何不在,便擱在案上。沒過多久,她再來瞧時,發現竹蜻蜓已不知所蹤。
想必是他當垃圾扔了。
錯亂的思緒被拋開,蒼時抽回手。想了想,她取下頭上的珠花,擱在蒼何的枕邊,證明來過一趟。
也免了蒼何有意無意地怨她不常來。
蒼何並不直接了當地說。他待人總隔著層紗,不肯捅那層窗戶紙,說話半遮半掩,教人好生細想方能明白。
他若是明目張膽地責怪蒼時,恐怕蒼時還會心有不快。可蒼時總能恰好捕捉到蒼何眼中的挽留和眷戀,便無法置之不理。
蒼時替他掖好被角,又把散亂的烏發都收進他肩後,才輕輕離去。
今年冬天格外冷,若是新正前蒼何病能好起來,蒼時倒想帶他去花燈節上瞧一瞧。
也不知往年她帶回的兔兒燈,他有沒有好好收著。
蒼時漫步在庭內。她想,蒼何長大了,興許就不再稀罕什麼糖葫蘆和兔兒燈了。那她這個姐姐還能給他什麼呢。
陪伴?談笑?關懷?
蒼時覺得這些,他要是想要,多的是人搶著給。因為她亦身在高位,萬人簇擁。無需說明,自會有人讀懂她的愁思,爭相來為她排解。
蒼時自覺身為流連煙花之人,聽慣了諂媚奉承,聽慣了溢美之詞,對於蒼何偶然流露的不安與困惑,她隨時都能出口成章、糊弄敷衍。
這想必也是相當不被信任,無法給蒼何安定之感的說詞。
至於叫她奉上真心時,那拙劣的安慰手段,那不甚動聽、詞不達意的勸解——
恐怕他也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