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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時聽張嘉魚說她就要成婚,心中為她欣喜,又好奇詢問:“那人是誰?怎麼未曾聽你提起過?”
張嘉魚略微有些羞怯,她說:“那是我偶然上山采藥時遇見的,他無依無靠,還失去記憶,我便私自帶回了家裡。不怕長公主笑,因著怕官府來查,我便不曾帶他出門。”
蒼時笑道:“這事我大可幫你辦了,難道還能毀你姻緣不成?請帖你拿來,屆時我同遠南一並為你送上賀禮。”
這些日子,張嘉魚和蒼時往來頗多,也和謝遠南同去遊玩,交情不錯。
蒼時思忖一番,覺著明彥昭下落不明,還是不要遠南親自去婚宴上,以免觸景生情、徒增傷感。
誰知那日她擬賀禮時被謝遠南瞧見,追問幾句,全盤托出了。
謝遠南嗔怪道:“我道你知我的心,你卻太有些看重了我,我哪有那麼金貴。我也知,想必此生與他再見已難,何苦要煞了人家婚宴的氣氛。”
她也叫人呈單子上來選了賀禮,笑道:“先前我盼著嫁娶一事,自然知女兒家如何鄭重。嘉魚成親,我要親自把禮帶到。”
蒼時最後悔的便是將遠南帶去了張嘉魚的婚宴。
當那故人身著紅衣而來時,蒼時一瞬間想到:命運的玩笑就這樣落在了她至親至愛的密友身上。
明彥昭還是往日的模樣,談笑間神采飛揚,卻與謝遠南對麵不相識。
他說:“你是嘉魚的好友吧?我曾聽她向我提起。”
蒼時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問他是否還記得……記得什麼呢?蒼時也啞口無言了。她強忍心中的困惑,呆呆把禮遞上。
謝遠南難掩驚色,她再三噤聲,最終沒抵住,落下淚來。
明彥昭嚇了一跳,忙問何故。
謝遠南聲音渺遠,如身在夢中:“沒什麼……我見到公子想起了故人。”
蒼時趁明彥昭走了,火急火燎地安慰:“遠南你彆慌,也許是恰好有長相類似的……再不濟,你就當是姑表舅在外的私生子——”
“好了。”謝遠南打斷蒼時的說詞,她抹掉眼淚,哽咽著答道:“我先走了,你就跟嘉魚說我身體不適。”
蒼時還不等宴會結束,去側房尋張璟,問清新郎官的由來。結果:山崖的地點,撿到的時日,無一不重合。
她心中又憤又悲,抑製不住自己的顫抖,提早離開,回桐宮去找母後。
蒼時原本拿捏不準辦法,隻想向母後傾訴一番。謝曼早見過許多世家醜聞,屢見不鮮,理清利弊便定下決策。
明正藻當晚前去張家,攜一眾人等認親。蒼時待在桐宮沒走,隻從下人嘴裡聽聞,明彥昭聽了穹北王一番敘舊,記憶竟恢複了,直接和張家斷絕了聯係。
可憐張嘉魚,本是新婚宴,卻不得不脫下鳳冠霞帔,苦情無處訴說。
蒼時覺得自己是這件事的助推手,她畏懼出門,生怕見著張家人,生怕得知一點噩耗。
可惜命運從未停止這場提線木偶戲,每個人不過是按照既定的宿命走向終篇。蒼時即便躲在烏龜殼中,也會聽見外頭風雨敲打之聲。
明彥昭回府後,有心去尋謝遠南,可遠南心生芥蒂,拒而不見。
明彥昭對失憶間的事情全無印象,也不解為何,便放下從前的真情,繼續流連花叢。誰想到,婚宴上已是他們今生最後一次相見。
不過一月後,謝遠南大病而終,死訊來得猝不及防。
麓空七年十二月,謝遠南葬於荻溪,生平無一事跡流傳,隻有這段可笑的婚約傳言不止於市。
蒼時沒赴謝遠南的葬禮。那天豔陽高照,正是遠南最愛畫船遊湖的天氣。她在長公主府後院的假山旁,獨自為她燒了許多東西,連帶蒼何賜給自己的華美服飾。
衣服料子難燒,半天隻剩煙霧繚繞。蒼時端起燭台,又續上一點火焰。
明滅的光搖曳之間,她瞥見蒼何靜靜站在一邊的身影。
透過火光,立得板正的少年隨著焰火搖動,看起來虛幻極了,仿佛會隨煙子飄搖而上,離她而去。
直到最後一件衣服燒儘了,蒼時抱著膝蓋,慢慢蜷縮成一團。她眼瞳的光亮也隨著火熄滅而減弱,最終融入漆黑的夜。
蒼何挪了一步,沒有繼續靠近。
一點火星蹦上蒼時的衣擺,又將衣服燒了起來。蒼何這才撲過來,用袖子打滅了火。
他本想說些什麼,抬眸撞上蒼時的目光,隻是相對無言。
蒼何學著蒼時當年對他的方式,手臂環繞住她的脖頸。
起初隻是試探,待他察覺蒼時像個木偶一樣毫無生氣時,便任由心中的荒草發瘋生長,緊緊摟住他的皇姐。
他無時不在思念她。即便隻是最初落水後在她身側汲取了一絲微弱的溫暖,可那也是長夜中唯一的慰藉。
他要如何才能挽住她,不讓她似花般開至荼靡、開至垂敗,落在地上成為冷冰冰的穢土?
蒼何發覺自己不懂,也不會。
世故教他露出利齒、磨尖了爪牙,無人教他如何護住枝頭的芳蕊。
這樣照貓畫虎的姿態,亦對蒼時毫無功效。
“皇姐,你看看我,你抱抱我吧。”
蒼何幾乎想要貼上蒼時冰冷無光的眼瞳。他已經比蒼時高出許多,如今可以輕易圈住皇姐,他卻匍匐在地,以央求的姿態依偎在蒼時的頸窩。
蒼時覺察臉頰有淚滑落,她仰頭,發現今夜雲層堆堆疊疊,不見一絲天光。
而身前之人以為自己能溫暖她的空寂,兀自相擁,把每一寸寒風裹挾的肌膚都嚴密遮蓋。笨拙,卻又執拗。
呼吸相錯間,蒼時警惕起那份不該有的心悸,卻無能為力,終於妥協,在夜色中靠進他的臂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