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比人長壽,十年不改。
這麼一折騰下來,心裡的情緒卻淡了許多。好像這隻是一個尋常的月夜,她是外出歸來的長公主,為蒼何帶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蒼時熟門熟路找到窗戶,撬開鎖,翻了進去。一下子,暖意襲人。她想,這孩子當年遇見幾次刺殺,如今也不會好好鎖窗。當真不看重自個兒的命麼。
床帳籠得並不嚴實,蒼時輕輕鬆鬆撥開帳子,瞧見他睡得安靜。沒有冠冕時,他的眉眼算是溫柔。往下看,嘴角抿著,仿佛夢裡還在和誰勾心鬥角。
蒼時又想,他真不怕死,她坐在這看了這麼久,蒼何竟也不曾覺察。可蒼時轉念一想,往常她來此,蒼何也不曾對她提防。人總是對熟悉的東西放下警惕,對於蒼何來說,皇姐即使變了個軀殼,也依舊是他的皇姐。
蒼何如今二十八,早不是當年可憐的小少年。跟在她身旁,卻乖得過分的孩子。坐在高堂上,那雙明靜的眼睛就會暗沉,將心緒隱藏。年幼得過分,聰慧得過分。
他當真不會提防自己?
蒼時掐住他喉嚨的時候,他睜眼了。
兩人對視半晌,連呼吸都聽不到。隻能感覺手心和脖頸上血脈的湧流,溫熱而又溫柔。
蒼時掐緊了一分,他才啞著嗓子問:“為何?”
“為何?……”蒼時狠心,用了些力氣,她把心中編排無數次的話儘數吐出。
“你殺母後、殺舅舅、抄了謝家讓我在羽都舉目無親時何曾有人問你為何?!”
蒼何沒有反抗,平靜地看著蒼時。“舉目無親……皇姐從未承認我是蒼家人麼。”
“那你呢?你又何嘗真心把我當皇姐看?若你真能問心無愧,敢不敢去謝家的祠堂,敢不敢去翻兒時的家書?”
突然,外頭值夜的宮人詢問這聲響是何事,蒼何猛地把蒼時拉進帳中,起身合攏簾子。他道:“無事,夢魘罷了。”
蒼時的手被迫鬆開,她怕鞋汙了床榻,隻能蜷著腿半跪在蒼何身上。蒼何低頭去,把她的鞋脫了,沒覺得有何不妥。
蒼時盯著他,冷聲說:“蒼何,我自認我儘了長姐的本分,你捫心自問,是誰教你彈琴下棋,是誰為你生辰祝壽,即便母後駕崩,我也待你如故,不曾半分疏遠。”
“那是你不曾知曉真相,現在知道了。皇姐你看,我們已經生疏到何種地步。”蒼何抬頭,與她幾乎貼著臉。
太黑,蒼時看不清他的神色。
“這就是你的生疏。”蒼時俯下一寸,將距離再度縮短。蒼何並不退縮。
他平靜問道:“皇姐當真要殺了我嗎?”
蒼何攬過她的手,放在自己咽喉處。指甲對準脈搏,似乎能直接刺穿。他自願,她要他死,很容易。
蒼時卻掙開他的手,撥開簾子。
“我還沒你絕情,能對至親下手。”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過,是她在穿鞋。窗戶關緊,她來了又離開。蒼何獨自待在屋子裡,怔怔看著帳中一條縫隙。
如果真有更好的路,他為什麼不走?如果真能讓所有人都幸福,他為什麼不要?
謝家隻把他當傀儡,世家隻把百姓當草芥。他隻是路邊的棄子罷了,也入了這棋局。他不爭不搶,隻會死。可若是單純死去也不甚可惜,他隻是眷戀一點溫暖,不該有錯。
他想用不流血的革命,可能嗎?王謝兩家根本沒給過他溫和賢明的機會。隻有扼住龍的咽喉,再拔去虎的牙齒。徐徐圖之。
天下無數奪權致勝的道路,從來不是開滿鮮花。或荊棘遍地,或靜水流深。
蒼何想,他若真有錯,恐怕錯在將蒼時也拉進這漩渦中。她原本該走在花海裡,與他這樣天生惡劣的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