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彆忘了尋師訪友。
蒼時越來越讓人望塵莫及。她才高八鬥、武藝超群,就連醫術也妙手回春,一曲驚滿座、一舞動京城。蒼時正在變得越來越完美,皇位將在她手中築起,穩如泰山。
她什麼都不會忘,因為一遍遍的輪回裡,一切都是既定的機緣。無論是謝家王家,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可以為了看誰玩笑刻意不作為,可以為了報複玩弄人心。
在一次一次輪回裡,蒼時終於臻於完美,百密而無一疏。這一日她高興了,便賞個臉,前去禦書房陪蒼何閒談兩句。
如今她聲望顯赫,在羽都左右逢源,蒼何即便想要防她也防不住了。何況他早就陷入她刻意的若即若離中,順她心意行事。
“皇姐好些日子沒來了。”蒼何這般說著。
蒼時撐著下顎看他,似乎在辨認著故人的神情。每一世都如此相似,卻完全不同於時空錯亂時看到的他。如果此時她死了,會怎麼樣?他還會乞求三年讓她複活嗎?
不會了,因為那是上天也始料未及的錯漏。百密總有一疏。
“前些日子太忙,今日月圓,不如同我一並賞月吧。”蒼時為他合上奏章,那奏折裡還有些彈劾自個兒的文章,她乾脆一並抽掉扔在一邊。
蒼何撿起奏折,蒼時正欲出言,隻見蒼何對著燭台點燃了彈劾的折子。火光映照下,那雙眼睛明亮無比,卻有一邊隱在鬢發之下。
蒼時拍了一掌,打落奏折,在地上踩了兩腳。笑罵道:“不怕燒著手了?扔在一邊就是,偏要玩火自焚。”
蒼何說:“詆毀皇姐的話,我亦不願瞧見。”
蒼時早料到這樣的場麵,他說再多話都是陳詞濫調,已經聽厭。
兩人的關係好像黑夜裡堆疊的屍體,腐爛了一層又一層,即使頂上最新鮮,也已經是死亡了的軀體。遠觀已能窺見其中端倪,更不堪近瞧。
滿天下都知道的秘密不算秘事,卻在兩人之間心照不宣。一邊荒唐,一邊裝模作樣。
萬事俱備,蒼時計劃奪權的那一日,照例和蒼何用膳。她全讓蒼何吩咐人點菜,畢竟這些將是他最後的晚餐。往後,即使她不殺他,蒼何也隻能做個廢帝被囚禁宮中。
坐到桌旁,蒼時還沒瞧一瞧菜色,蒼何便拈了一塊糕放入蒼時碟中。不過瞥了一眼,她愣住。
這正是當年她送去蒼何殿上的糕點,樣式、大小一毫不差。
“皇姐來嘗嘗,這是我特意吩咐禦膳房做的糕點。”
蒼時臉色變得難看起來。那日她的糕點確實是她親手做的,怎麼也不可能讓禦膳房學得一模一樣。
蒼何靜靜地笑,聲音恍若隔世:“皇姐不吃,是怕我下毒嗎。”
她扭頭看過去,即便華燈千盞也照不明麵前人的心思。他少年人的軀殼下,是否也藏著和她一樣的累累屍體。
蒼時開口:“你記得。”
“記得什麼?”
仿佛那一瞬間的陰鷙隻是錯覺,蒼何勝券在握的神色變作了茫然的笑意。他低頭看向糕點,放進嘴裡,說:“前些日子禦膳房送來這些糕點,我想著皇姐興許也會喜歡。剛剛不過玩笑話罷了。”
蒼時便緘口不言了。她不會因為這段小插曲放棄謀劃了十幾世的大計。
重生的功效終於在她登基這一日斷絕,她的壽命恢複正常,在她改朝換代後,曆史已被改寫。從今以後,江山是蒼時的江山,是女帝的天下。
蒼時卻時常記起那一日的糕點,生了疑心常去看望廢帝。他對她毫無怨言,仿佛她所作所為都理所應當。日久天長,她不再防備他,兩人竟就坐實了民間的傳言。
蒼時不知是她瘋了還是他瘋了,明明她還記得第一世心中的憤恨,如今卻什麼都像忘了一樣。也難怪,十幾世的相伴,虛情也做了真意。
她救起他的十幾次裡,沒有一次真心,卻都變成了真心。蒼時想要救他的,想要為他留住一點赤子之心,好讓他對她的愛更甚於權。
實際上也的確如此。
*
附記:
我的皇姐名曰蒼時,與我同姓。或者是我與她同姓。
天意垂憐,自她離我而去後不多時,我竟回到了八歲那年。好像命運也不願我薄待她。
然而皇姐救下我後,我發現並非如此。天道垂憐的是她,而非我。我的重生隻是命運的疏漏。
前世勾心鬥角,我自然有把握鬥過皇姐。可那有什麼意義?難道要讓她再一次把手掐在我咽喉問我敢不敢?我的確不敢。
都說問心無愧才能行得長遠,我想我的一生不能細看,甚至不敢問我心之所向。正因我從不回頭看,辜負太多、忽略太多。
我忘記母後曾教導我為人君主如何擔當,忘記皇姐送的紙鳶。我隻記得摔疼了的地方,卻忘了扶我起來的人。
比起彌補,我更願意信這是天道責罰。它要我親自回頭,看看我是如何傷害至親,辜負摯愛。皇姐越是對我好,我越問心有愧。我因而不敢鬥。
高處不勝寒,何如花下眠。即使我心知肚明皇姐對我是憐憫,她的好比起第一世都是虛情假意,我也可以照收不誤。
我會裝作一無所知,裝作局中人,任她擺布。而這樣的日子,可以持續十幾世,怎麼會有更好的結局?
隻是為何人總要貪心,我得了這些還不夠。我還像當時的她一樣,想弄清楚對方的心意。究竟愛不愛?究竟更愛什麼?
我希望比起權勢,皇姐更愛我,即使是如今的我。受第一世唾棄的,無價值的我。
如果皇姐再問我一次多好,我一定毫不猶豫吃下那塊糕,淬毒也在所不辭。
那樣我們是否不必虛情假意這麼多年。因為皇姐,我給你的已經是我全部的真心,如果你能知道——
……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