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謙顫巍巍吸了口氣,一步步走近,蒼時這才看見他原來還掛著那香囊。
他解去香囊,解去腰帶,褪了外衣,摔在地上,隻留單薄的中衣。扔掉的衣服還是她賞下去的。
羅謙靠近她,伸出手來,在雪地裡跑了那麼久,十指凍得通紅,看起來很冰冷。
蒼時幾乎屏氣看著這一切。他好像不顧自己的理智,也不顧死活了。
“與你成婚之人,為何不能是我?”
蒼時靜靜看著他,把鬥篷解下披在他身上,誰知羅謙一把拉過她,將蒼時也擁進鬥篷底下。
她可以很清楚聽見對麵人的心跳,也摸得到他的手涼得像冰。包括耳朵,其實整個人隻有胸膛是熱的。
羅謙聽不見她回答,便自暴自棄說:“我以為我可以是你的附屬,所以從來隻在乎你。但你好像忘記了你說過的話,你心口不一。”
蒼時說:“帶你回府又怎樣呢,我終有一日會厭棄你。”
“你好狠的心,讓我惦記你一輩子,你轉身就走了。”
“羅謙,你不是還有事瞞著我嗎?”
羅謙埋在她頸窩,眼淚一滴滴浸透了裡衣。
“蒼時,我什麼都沒有。從生下來到現在,我其實什麼都沒有。你知道琴劍是文人的行裝,可琴對我不是消遣不是雅致,是我的命。我一生就掛在琴弦上了,除了成為琴師我無路可走。
“你懂我的心,你才會派人將我趕走。”
蒼時推開他,冷冰冰道:“你既然知道是我從中作梗,你還要來?怎麼,是來殺我的不成?”
“我是有些恨你,”羅謙鬢角的發絲被眼淚打濕,貼在兩邊,他一字一句說:“可如果我不報仇了,你能不能接納我,你能不能不要離開我?”
“我給過你機會。”
“假如我姓謝,”羅謙慘笑,“你難道就會接受我嗎?你怕我,為什麼?”
蒼時不說話。
“我做過一個夢,夢裡你恨極了我,因為我姓謝。蒼時,我原本是謝家的人,我夢想過像謝彥休一樣,征戰沙場,榮歸羽都。我想那時你就會把我像個人一樣看待,而不是當成寵物,心中提防養虎為患。”
所以,我親自剔掉我的爪牙,向你表示我的忠貞,我的無害。可是你呢?
可是你越來越戒備我,打算拋棄我。
蒼時錯開目光,低聲敘說:“是啊,你會成為將軍,但你終究是卑劣之人。從骨子裡帶來卑劣的血,自你降生那一日,就為謝家蒙羞。大舅的好名聲全被你毀了,舅媽和他的感情也不能完好如初,你娘把所有期望寄托在你身上,你也光榮辜負了她的期望。數載溫情換不回你的真心,你是白眼狼,吞了惡果,害了所有人。讓我往後十年裡都鬱鬱寡歡,我與你勢不兩立,相見眼紅。”
蒼時說完,卻傾身向前,吻掉他落下的眼淚。
寒夜裡看不見燈火的人,興許才會這樣呢喃:“羅謙,你若要作惡,就請一以貫之,為何要反複無常,讓人不安。”
“你好狠的心,你看不見我多愛你。”
“你有多愛我?”
“假如有一天你逝去,我不獨活。”
蒼時笑了,抬頭望向他的眼睛,撫平他眉心:“彆裝了,在我這裡你什麼也得不到。我毀了你的一生,但你也曾毀了我半輩子。抵消了,不是嗎?”
羅謙顫栗著推開蒼時,踉蹌後退,摸出懷裡的玉佩,狠狠往地上一摔!
蒼時的笑凝在臉上。
“蒼時你當真以為我沒有真心嗎?你當真不要我的真心嗎?為何你總是多疑,為何你總是不信我?你單說你不安,可你不知我日夜想的是你怎麼樣看我?我如何不想變成你愛的模樣,可你好像隻是可憐我罷了。”
他又握緊了拳。
“你可以當成玩笑一場,我該淪為大家的笑料。蒼時,我們彆再互相折磨,乾脆點了斷吧。”
蒼時撿起碎玉佩,聲色冷淡:“我的婚宴上,你是紅極一時的綠綺郎君,為我奏一曲鳳求凰吧。”
羅謙看著她不起波瀾的臉,終於止住眼淚,隻有一片茫然在心裡飄零。
他知道,蒼時真正想要的是江山天下。和她成婚之人謝彥休,與她名正言順,門當戶對,更算良人。
他妄想了這麼久,也是時候該醒了。
*
第一年,羅謙病好後重新當琴師,劍從此束之高閣。
第二年,漸漸不再有人會叫他綠綺郎君。
第三年,羅謙收了位學徒,教授他琴藝。
第四年,長公主權傾朝野,清音坊卻再看不見她的身影。
第五年,羅謙辭去琴師一職,將大半家當留在清音坊,人不知所蹤。
京都不缺新鮮事,日子如流水一般翻過,偶爾還會有人提起綠綺郎君,隻不過都歸於長公主的軼事,從不單獨存在於誰的記憶中。
*
“小翠,有人找。”
“誰呀?”
“說是你的一位故人。”
小翠昨日給紅藥燒了東西,除此外想不起有什麼故人,擦乾手往門外走去,隻見門前有個盒子,
抱起盒子打開,裡頭卻是個簪子。小翠想了半天,才想起這是紅藥姑娘生前愛戴的那個。站在風中,往事如霧。
她左右看,瞧不見任何人來過的蹤跡。
小翠還是把盒子收好了。
小翠如今已是管事,坊主也早換成月緘,人來人往,紅藥的事情,很少有人再提。這簪子也沒有誰會認得。
——除了曾被托付的,羅謙。
小翠心頭一凜。
他回來過麼?
沒有人能告訴小翠答案。
直到新年第一天,傳來長公主薨的消息。人們在掃清院子裡的雪時,發現雪下還埋藏了一具屍體,一把劍,一把綠綺古琴。
資曆老的人看了,認出那人名叫羅謙,許多年前曾是一位琴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