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頭看向窗外,隻見遠處天水相接,碧波蕩漾,荷花滿池。謝寒吟道:“人間四月芳菲儘,山寺桃花始盛開。”
蒼時笑道:“如今六月將儘,桃樹怕是都要結果了。應當是映日荷花彆樣紅。”
謝寒同她一並笑將起來,待笑淡了,卻把酒壺向杯中一傾,斟滿一杯遞給蒼時。
他遞這杯酒,卻似遞花枝一般,好像蒼時接過酒杯,就會被他順勢拉入一片桃花林。那雙眼深處,即是桃花林的儘頭。
蒼時一飲而儘,用帕子擦去唇邊的酒漬,隻見謝寒仍是那般看著她,說:“這兒不是個吃酒的地方,我同你到個好去處。”
“哪兒?”
“且隨我一道去吧。”
謝寒帶她穿過人群,熙熙攘攘的鬨市,漸漸往遠郊去了。此時天氣尚算炎熱,兩人在路邊買了綠豆湯,坐在涼茶鋪裡談天。
“我們這是去山上的白雲道觀?”
謝寒道:“眼下這裡熱極,然而山中涼意沁人。我同觀中人交好,往日常去觀中遊玩。那兒有片桃林,我自來喜歡。”
“此話說來,你要帶我去的地方,旁人定不曉得。”
謝寒不否認:“若是我帶旁人去過,此時又怎敢帶殿下同往。”
綠豆湯入胃中,衝淡了方才酒的烈意。似乎鋪子外的天氣,也沒有那樣炎熱了。
上山的路不算陡,蒼時和謝寒沒帶什麼行裝,走得輕巧。一路無非說些尋常天氣、聊些詩詞歌賦,雖是輕鬆,兩人卻字斟句酌,莫名鄭重。
謝寒忽然說起:“太後雖廢除婚約,卻在文書中令我另擇佳偶。”
“你心中可有人選?”蒼時佯裝隨口而出。
謝寒沉默,蒼時便說些旁的打趣他,也掩飾方才的用意:“是我說了沒用的。謝公子大抵不缺紅顏,恐怕是難於抉擇了吧。”
泉水淙淙流過山間,他們經過竹林,日光從縫隙裡落下來,將兩個身影以光影串連。
謝寒輕聲說:“思我平常待人接物,無有例外。這樣久了,卻略感缺憾。自醒事以來,我隱約有個念頭,想於萬千人中尋一知己,獨有一人即可。似古言所說,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但人海茫茫,相識已是難事,遑論相知。”
蒼時聽著,沒有做聲。
“紅顏二字簡單,知己卻難。古有伯牙絕弦,卻不知我的聽琴人在何處。這般一想,難免感傷,便自顧自到了天香樓。誰知會遇上殿下呢。”
蒼時道:“並非遇上,而是我特地來尋你。”
謝寒回頭,隻見蒼時站在階下,仰頭看著自己。謝寒不由自主伸出手,想要將她拉到身邊來。
還沒等到伸手,蒼時已經走到他身邊了。
“謝公子,你可知世人耽於風月之事,有幾人能潔身自好一生唯一。”
“殿下也覺得我是異想天開罷?”謝寒自嘲,“尋常我不與外人說及此事,畢竟旁的人聽了些風聲,便覺得我是風流成性的浪蕩公子,我這些話豈不是成了狡辯。”
蒼時大笑:“彆說旁人,我起初也是這般想的。”
“那現今如何?”謝寒定定看向她。
蒼時微笑不語。
兩人步行至白雲觀,同觀中人寒暄幾句,便前去桃花林中。
正如蒼時所說,此時桃花早已謝儘,倒結了半青不紅的桃果,垂在樹枝上,藏於碧葉下。
謝寒穿行其間,蒼時跟在身後。不知走了多久,謝寒繞過幾棵樹,終於停下來,眼前是個不太高的石頭小洞。
蒼時一回望,已不知來處。
她抬頭時,謝寒登上了眼前的岩石,坐在頂端,碧樹層層把石頭遮住,就像他身在樹中。這地方不會被人瞧見。
層層疊疊的綠葉中隱有一點紅,又現出他天水藍的衣衫,微風稍卷,便吹起衣袂。真堪是曹衣出水、吳帶當風。
蒼時想起唐寅的詩來:“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折花枝當酒錢。”
忽然,謝寒從樹梢的縫隙裡支起身來,衝她抬起手,扔過來什麼東西。蒼時忙接住,攤開手心瞧,是個沒熟的青桃兒。
謝寒早在上頭笑得眉眼彎彎。
這桃雖是生的,卻被擦得很乾淨。蒼時便咬下一口,可惜酸得要命,她呸一聲吐掉了。
謝寒問她:“用不用我拉你一把?”
蒼時順著樹踩上石頭,坐到謝寒身邊,抬起手給他看這罪魁禍首:“酸得倒牙。”
謝寒開懷大笑,卻說:“正是要酸,才知道酒甜呢。”
“哪來甜酒?”
“你等罷。”
謝寒繞過石頭,跳到背後,不多時又翻上來,隻是懷中已多了一壇酒。看來是放在此處的。
“你幾時放在此處的?”
謝寒低頭拍掉上麵的灰塵,應道:“並非放置在這兒。大抵是在弱冠時埋下的,那時等著往後成婚時再開,不過前幾日我已失了耐心,提前拿了出來。”
蒼時道:“你先前說那許多知己之論,如今要我陪你飲酒,我可不敢當。”
“殿下,浮生豈得長年少。”
謝寒渾不在意地一笑,將酒壇隔空朝口中傾下,任由酒水滴落衣衫,浸了滿懷。
他將酒遞給蒼時,朗聲大笑,往後一躺,枕著雙臂,悠悠吟完下一句詞。
“莫惜醉來,開口笑。”
蒼時抱著酒壇,輕輕望向他的側臉。謝寒閉上雙眸,不知在想些什麼。那酒漬將衣衫浸得深深。
蒼時抿下一口酒。這比之前的更為醇厚,卻也濃鬱過分,蒼時並不能像謝寒那樣無所顧忌地灑個滿懷。
她想,這樣流水般的心思,到底隻能承載落花,哪裡能辜負一樹青桃。隻怕誤了花期,又無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