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法空相,幻想不算諸法的一種嗎?”
“您想說明什麼問題呢?”
於是他講起魯班發明鋸子是受茅草的啟發,神農嘗過百草才有醫藥,就是道教的卦與命理也是在無數個人的身上應驗過,才能用來預測更多個人的命運。人所生活的婆娑世界是由世界的規律、經驗搭建起的,而非思維本身所築的空中樓閣。因果論是種思維,為什麼許多種思維都可以被驗證、成為規律,因果到今日還不能被驗證?
“唔……我想,所謂果,也許不會報在此人產生因的這一生裡;也許報給了子嗣,也許報在了下輩子、下下輩子……倘若要驗證因果,則需要一個人有自太古至永劫的壽命,縱觀全體人類的曆史,到最後的最後才能給出個答案。”
聞辯靠回椅背上打了個無聲的哈欠。兩人又漫無目的地聊了會兒,互道晚安,回客房前阿忍好像看到他從筷筒抽出了雙筷子。
小客棧的隔音效果不好,左邊那間房聽聲音擠了快十個人,不知道在講什麼笑話,笑聲大到窗戶紙都在震,以至於阿忍聽見敲門聲時,門外人已經敲了很久。可能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她在思索聞辯的話,他為何要請教我問題?我見識淺薄,又能懂什麼呢.....抬起栓木的時候仍舊心神不寧。
木門剛打開一道狹縫,伽衡就迫不及待地擠入,一陣寒氣和苦木澀草的氣味撲麵而來。他拿手帕包著幾顆紫色的野果子遞給她,甚至還洗過,外皮上的水滴慢慢將手帕浸濕,“野柿子,你喜不喜歡吃?”
阿忍沒吃過,她拈起一個嘗了嘗,又酸又甜,比普通柿子還要好吃一些。於是說自己拿走一半,另外一半他自己留著吃。
“就是給你摘的,這樹林子到處都是。”
她猶豫著欲從手帕上拿,然而伽衡直接將手帕團起來塞進她手裡,帶上門走了。手上還餘留著他的皮膚溫熱的觸感,在寒涼的空氣中燥的發燙;趕忙用濕手帕擦手,擦了幾下後又想起是他的手帕。
聞辯的話她已經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該怎麼把手帕還給他比較好?人家有心替你采果,直接還回去顯得自己多無聊……於是經過一夜彩排,第二天早上阿忍還給他之前先漫不經心地將手帕折成了兔子。
兩天後她就後悔了,商隊走到哪裡,伽衡就要把哪裡的樹薅禿。
“這個是棠梨。”
“山茱萸,也可以縫在袋子裡辟邪用。”
“酸棗。”
這些甜滋滋的小果子嘗一兩個還好,伽衡一捧一捧地遞給她,她實在吃不了,但每次還是很捧場地接過來,沿路偷偷分給雜役們。黃三樹每次表情都很複雜,然後表情更複雜地說自己可不能吃,然後表情究極複雜地看著那些胡人小孩兒一哄而上吃的滿嘴汁水。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西北地區的感受尤為明顯,中午還悶熱的要出汗,晚上卻冷的需要烤火。有幾次他們在郊外找不到客棧,隻能找個避風的地方睡,聞辯命令一排壯漢睡在阿忍周圍給她擋風。確實是擋住風了,但是男人的汗臭味也一陣一陣地飄來,鼾聲此起彼伏。她默默地走到外麵去看星星,西北的夜空總是又明亮又壯美,紫色白色藍色如一把潑出的砂,在天幕上慢慢地流動著,似乎連砂與紙的摩擦聲都清晰可聞。
聞辯每天都會守前半夜,後半夜夥計們輪著守。他此刻就在不遠方靠著一棵樹坐著,也盯著星空,不知道在想什麼。阿忍不願驚擾他,待了一會兒就回去了。回去的時候那個叫曹沛沛的雜役突然一個翻身,胳膊打在了她腿上,一下子清醒過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結結巴巴地說道,“冒充趙娘子了。”
“是‘冒犯’啦。沒關係。”
“噢!冒犯了。你剛才出去做什麼?”
“看星星。”她壓低聲音說,比了個噤聲的姿勢,怕吵醒彆人。但曹沛沛似乎沒有睡意了,從避風的石壁邊往外走了幾步,“星星沒什麼好看的,我們在沙漠裡每天看......我想看長安的夜晚,聽說,沒有花裡胡哨的。純黑的夜幕,有一輪很亮很美的月亮。”
“我也想看長安的月亮。月亮在我們唐人的心裡,就代表對家鄉的思念。”阿忍說,雖然心裡覺得兩處夜空分不出個高低,各有各的美法。
曹沛沛倒是第一次聽說月亮代表思鄉,覺得唐人浪漫的有點沒邊際了,把鄉愁寄托在那麼縹緲、那麼遙遠的月亮上麵。他是個沒文化的人,沒讀過“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但他覺得這樣貴重的東西應該安置在大地上。
粟特人有一個年節,在歲首的淩晨,大家一起出去舉辦野祭,然後男男女女一起到郊外尋找“天兒”的骸骨——傳說中的骸骨當然找不到的,實質上是一場郊遊,大家高高興興地一起走在冒出新芽的大地上,慶祝春天的到來。
而他為了生計已離開家鄉很久了,亦不曾過過家鄉的節日。在這回來沙州的路上——陽關之外,有個貨袋被磨出了個口子,所有人不得不停下來在沙子裡翻找那些價值連城的金銀珠寶,他把手插進滾燙的沙裡的時候,似乎聽到了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歡笑聲。
他的眼淚就一滴一滴地掉在沙子上,瞬間就蒸發掉了,小雜役的悲傷甚至留不下一點痕跡。到中午的時候東西找全了,大家繼續趕路,但其實有一部分的曹沛沛就永遠地遺失在沙漠裡了,任誰也是找不到的。除非他衣錦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