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豐年說那你小子有什麼大出息?
伽衡一時半會兒也答不上來。他現在低頭嘗了一筷子麵片,覺得曹豐年還是很有出息的,尤其是對麵還坐著阿忍,正小口小口地對著勺子吹氣。霧氣升上來,悠悠漫過她的臉。吃完晚飯伽衡留下打掃廚房,阿忍要回房,兩人在廚房門口彆過。
阿忍上樓的時候又看到了那首詩。她停下來仔仔細細地讀了一遍,才發現署名是岑參,想不到自己這等小人物的行蹤竟能與這樣著名的邊塞詩人有交集。伸出手觸摸不知道多少年前留下乾涸的墨跡,詩中的苦楚卻曆曆如新。
真當流傳千古。她一邊回屋一邊思忖著,不過話又說回來,千古來寫的詩,其實都在寫一個無可奈何呀。
而伽衡也在想那首詩。他沒走遠,隻是略有些煩躁地轉到了栓牲口的棚子邊,那些值夜的人都靠著駱駝柔軟的皮毛打起了鼾,除了一個叫鄭櫪的孩子在哢嚓哢嚓啃蘋果。見他來,鄭櫪問:“這麼晚不睡覺,來這兒乾什麼?”
伽衡不搭理他,小孩子懂什麼。
鄭櫪翻個白眼,躺回去繼續吃。他大概才十歲出頭,當初穿著一身破爛找到聞辯說要跟著他乾,聞辯不是個喜歡做慈善的人,簡直不知為何會收下他!阿忍來了後,給他把所有衣服都補好了,還總給他留好吃的——哎,阿忍對每個人都這樣!
遠遠聽見驛站的大裡堂還是載歌載舞、歡聲笑語,在寂靜的夜晚格外明顯,不知道是哪一支商隊初來乍到,想必這樣的熱鬨場景每天都要上演好多遍,隻是人換了。他走過大棚,覺得自己有點“斷腸”,但是好像也沒那麼嚴重。白駱駝——現在叫巴瑞施瑪,不和其他駱駝拴在一起,被單獨拴在了後院的一棵樹邊,已經把身邊的乾草垛尖尖啃圓了。
他覺得自己若是個漢人,今夜能在涼州館的牆壁上題出一首鬱悶的詩;可惜他不是,隻堪堪能讀懂詩,至於說漢人女子的心思就一點兒也讀不懂了。
大堂裡的歌聲越來越大。他一邊幫巴瑞施瑪捉虱子,一邊輕聲唱起來:“華陰山頭百丈井,下有流水徹骨冷......”將這首《捉搦歌》唱到第三遍的時候,瞥見有個戴鬥篷的人從後門過來了,便隨手抄起草垛邊的鐵草叉。
“是我。”聞辯褪下帽子,“怎麼值夜的都睡著了?”
“一直都是這樣,你應該扣他們工錢。”
“我要扣他們工錢,也不會因為你自願值夜多給你的。”打趣完後邁腿欲走,但聞辯見是難得的四下無人的好機會,又退回幾步,“你是個胡人,身份多有不方便,不要招惹正經人家的娘子。”
伽衡突然伸手攔住他。他身長八尺,肩寬背直,即使不習武,靠近時也會造成無形的壓迫感。聞辯隻得停下來,看他月光映照下的眼睛。他接觸胡人很多年了,還是覺得隻有黑色的眼睛最安寧、溫存,其他藍的綠的怎麼看都有獸類般無知無覺的殘忍。
雖然他本人並沒有擺臉色的意思,他認真道,“你說了不算。”
聞辯不置可否地一笑,快步回房了;又剩他一人在原地思考些從未考慮過的問題,幾乎沒感覺到時間的流逝,直到雞叫起來。叫得撕心裂肺,他第一次聽到這麼難聽的雞叫,但是疲憊的商人們需要這樣強有力的聲音催起床。
聞辯站在門口,正和驛站長說話。他仰頭看去,阿忍提著衣擺小步下樓,眼睛不看樓梯,反而向這邊看;伽衡朝她招招手,她笑笑後又不看他,低頭專心致誌地走路。
等聞辯和驛站長互相吹捧、互相道謝、互相表達未分彆前的思念完後,雞已經叫了第三道,隊伍總算是順利地啟程了。接下來的路程裡,伽衡愈發明顯地感受到阿忍對他態度變成了禮貌的疏離,首先她在躲自己,就算碰巧能說上話也是你問一句她就答一句。
阿忍最近是喜歡往聞辯那兒跑,還喜歡問離長安有多遠。
“才到金城。”
“才到武階。”
“才到秦州,”聞辯失笑道,“阿忍想家嗎?”
想家是一方麵,她怕路太長,而自己的修行太淺。阿忍搖搖頭,拿把小錘子敲堅果,給聞辯乾乾淨淨剝了一盤子。聞辯也不知道她哪裡養成的習慣,肯定是被趙無量那老家夥害的,走哪兒都想幫對方做點什麼事。
例如黃三樹前天談到家裡有個小女兒,她就說要捏個泥娃娃給孩子玩,昨天便上街找人買了泥磚,已經開始捏了,聞辯瞧著還是那泥娃娃慈眉善目一臉佛光,也不知道人家小姑娘喜不喜歡;例如曹沛沛也開始纏著她要學寫字要聽漢人的曆史,她就能耐心講上幾個時辰;例如大家都覺得她做飯好吃,她便在有條件的時候總去廚房搗鼓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