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心情吧。”她背靠著門無聲地笑了,伽衡在外頭也是背靠著門,兩人很有默契地不說話,都假裝走遠了。室內門窗緊閉,昏黑靜謐,她長長籲出一口氣,試圖緩和鼓點般重重擊打在五臟六腑上的心跳。
菩薩給過她警示。在之前的十餘年裡,她彆無二心地愛著她:倘若與僧侶在高堂古佛前,對坐辯經,她便會講苦集滅道,講自己意欲斷絕妄念、遠離諸苦,不種因也不收果;倘若與有緣人萍水相逢,恰被問起,她便要說她是立誌證道的人,將來去往極樂淨土,小小的幻象又何足道哉。她是在趙無量的石窟裡睜開眼睛的,當時正值日出,漫天金光,諸佛慈悲的望著她笑。這是她的第二次生命。每日的參禪打坐讓她離正法越來越近,即使本性藏鋒守拙,彆人問起,自也有一番妙理可以細細道來。
她知道伽衡的每一句話背後是什麼意思,但是她從未像自己預料般地說出這些道理,一次都沒有過。因為自己現在都懷疑。
為什麼知幻要即離?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然而無論是“心”還是“色”都是一場幻夢中的偶然,如來說“觀身不淨,觀受皆苦,觀心無常,觀法無我”,可知連“我”都是不存在的,我不在,我也無處不在,愛念便是圍繞著這一切的虛妄夢魘而生的假東西,叫人在安寧中無謂地生出憂怖。她同意,她完全同意。然而斷除我執,由此無拘於五行之內、不在六塵之中,跳出因果、不墮轉輪,便是無憂無怖,她便茫然了。
就是聖人寫出這些東西的時候,也該在五行之中吧,憑什麼就敢說五行之外就能無憂無怖?阿忍冥頑愚鈍,如今初嘗愛念滋味,竟覺得那不生不滅的西方世界要比這場五蘊熾盛的夢魘還要可怖。倘若有個伽衡與她之間毫無掛念、就像一棵樹與另一棵樹的關係那樣的世界,她是絕不願跳進去的,至於現在,無常不無常又有什麼所謂。
我每一聲心跳、每一滴淚都比真理要真。
與此同時,長樂坊內雲霄賭坊。
一個女人坐在最高的樓層上,身後是一麵巨大的春雪紅杏屏風,鎏金臥龜蓮花紋五足銀熏爐上煙氣嫋嫋,此香名為九真香,傳聞是趙合德獻給趙飛燕燒的。兩個侍女在暖香的氛圍中幾乎挨著牆睡著了,她也沒叫醒,隻是獨自坐在桌案前,凝視著半掩著的窗戶。這種刷了油的窗紙透光性比一般的紙更好,但是風吹日曬也更易壞,她隻是命人一遍遍地去換。
倘若商隊雪夜回長安,她需閉著窗戶抵禦風寒,也能看見蜿蜒的火光流進城來。
今天下午仆人就告訴她聞辯回來了,她便更衣沐浴,一直在這裡等著,等到現在也沒見到人影。隻怕明天都不會來。她瞥了一眼桌案上的鏡子,鏡中的女人以前名叫照影,現在被喚作聞夫人;以前風華絕代,現在徐娘半老。說是半老,不過也是眼尾長出細紋,嘴唇更薄、臉頰更瘦,那驚心動魄的美的痕跡並未消失。何況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的風姿仍是令人心生迷戀的,一個女人隻要當過美人,一輩子都知道如何當美人。
門吱呀一聲響了,兩個侍女連忙站直,她回過頭去,準備好的表情又鬆弛下來:“你也記得要回家。”
聞法冷著臉喚侍女取錢袋,他肩披白狐裘,消瘦的臉埋在絨毛中顯得更加窄;取完便走,也不理會母親。於是室內又恢複了安靜,直到第二天中午門再次被推開。照影沒有睡,回頭時卻沒有半點憔悴、疲憊的模樣,像是剛剛在那裡坐下。
這回是她等的人了,聞辯朝她笑了笑,緩帶輕裘、溫文爾雅的樣子與她十三歲見到的沒有兩樣。一串雜役跟在他身後,人手托一個木盤,有的盛珍珠,有的放西域香料,有的擺白疊布......照影隻略掃了一眼,便道:“怎麼都隻有一份?我說過的——”
“另外一份一模一樣的,我已遣人送到楊芹家去了。”
她這才眉開眼笑,拉住聞辯的雙手,“還是官人對我的話上心。”
“法兒怎麼樣?”
“總之是不讀書的,成天和那些朋友在外麵鬼混。”
“我還是請齊翰林來家裡指點一下他,你彆由著他出門。賭坊的生意呢?”
她凝視了他一會兒,伸手按住了他的眉心,然後順著他的鼻梁緩緩滑下,滑過兩片嘴唇,他的下唇便被撥得彈了一下。聞辯握住她的手腕:“賭坊的生意呢?”
“明天是上元節,你要和我們一起出去嗎?”
“你和法兒想的話,我可以陪同;若不需要,我也有事情要辦。”
照影撅起嘴,少女的嬌憨回到她臉上,她突然轉身兀自去撥弄那香爐。見她不搭理自己,聞辯也懶得找個板凳坐下了,隻是簡要地敘述了這一趟走下來後的財務收支便出了門。